◎想象大鸟
周伦佑

鸟是一种会飞的东西
不是青鸟和蓝鸟。是大鸟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像中清晰地逼近
这是我虚构出来的
另一种性质的翅膀
另一种性质的水和天空

大鸟就这样想起来了
很温柔的行动使人一阵心跳
大鸟根深蒂固，还让我想到莲花
想到更古老的某种水银
在众多物像之外尖锐的存在
三百年过了，大鸟依然不鸣不飞

大鸟有时是鸟，有时是鱼，
有时是庄周式的蝴蝶和处子
有时什么也不是
只知道大鸟以火焰为食
所以很美，很灿烂
其实所谓的火焰也是想像的
大鸟无翅，根本没有鸟的影子

鸟是一种比喻。大鸟是大的比喻
飞与不飞都同样占据着天空

从鸟到大鸟是一种变化
从语言到语言只是一种声音
大鸟铺天盖地，但无从把握
突如其来的光芒使意识空虚
用手指敲击天空，很蓝的宁静
任无中生有的琴键落满蜻蜓
直接了当地深入或者退出
离开中心越远，和大鸟更为接近

想像大鸟就是呼吸大鸟
使事物远大的有时只是一种气息
生命被某种晶体所充满或壮大
推动青铜与时间背道而驰
大鸟硕大如同海天之间包孕的珍珠
我们包含于其中
成为光明的核心部分
跃跃之心先于肉体鼓动起来

现在大鸟已在我的想像之外了
我触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确实被击中过，那种扫荡的意义
使我铭心刻骨的疼痛，并且冥想
大鸟翱翔或静止在别一个天空里
那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天空
只要我们偶尔想到它
便有某种感觉使我们广大无边

当有一天大鸟突然朝我们飞来
我们所有的眼睛都会变成瞎子

◎董辑点评

《想象大鸟》是诗人周伦佑1989年12月17日创作的一首诗歌，该诗自出现之日起，即被看成是周伦佑诗歌代表作中的代表作，更被看成是现代汉诗近百年历史中所涌现出的重要之作，被选入几乎所有有周伦佑出现的诗集和选本，1989年以后的中国新诗选本，很少有缺席这首诗者。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高的文学史地位，能够一锤定音，成为当代经典，至少得到了以下几点的强力支撑。

一、语言精粹而纯正，语境透明而丰富。
什么样的白话新诗语言堪称精粹纯正，我个人认为，首先，这种诗语应该是现代汉语的，而且应该是普通话现代汉语的；它不能过分欧化，过分文言化，过分口语甚至方言特点；它要减去一切不必要的情绪语和口水语，让每个句子每个词甚至每个字各居其位，不多不少；它应该富含技巧而不隐晦，自然而富于内涵，不过于臃肿（修饰、浮夸化）也不过度瘦硬（抽象、概念化），应该是抽象的具象化，具象的抽象化。《想象大鸟》的语言就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但对诗歌来说，光语言精粹纯正还远远不够，诗歌的语言必须是诗语，在这个基础上做到的精粹纯正才是顶级的诗歌语言。如同埃利蒂斯所说，诗语必须是一种“魔术工具”。什么是诗语呢？诗语就是充满了暗示、歧义、多义、隐喻、象征，含混的文学语言，是一种被想象力和修辞术持续饱满“作用”（或者理解为“施暴”）着的文学语言，是一种能提供足够多的阐释性的文学语言。诗语不能到语义层面为止，而要从语义层面出发，在语义层面之外、之上，提供更多的理解层面，比如说感情层面、比喻层面、象征层面、隐喻层面、哲理层面、寓言层面、真理层面、神秘层面、反逻辑反生活反常识层面，甚至伪真实，伪真理等等等等超现实的“人造”层面，而诗歌的最高阶段，是将这些层面（不可能全部拥有，有三到四个层面就是比较高级的有创造力的诗歌了）综合构成为诗歌层面，也就是诗歌的语境层面，诗歌必须要有透明而丰富的语境，像埃利蒂斯所说，诗歌的语境不但要透明，而且必须“在某个具体事物后面能够透出其他事物，在这个透出的事物后面又透出其他事物……如此延伸，以至无穷。”《想象大鸟》的语境就是这样，和埃利蒂斯的描述一样，从语义层面出发，拥有多个层面（埃利蒂斯所说的事物），比如象征、隐喻，超现实层面，多种意义解读层面等，这些层面甚至通向无穷。

二、为现代汉诗贡献了一个独创的意象“大鸟”。
意象是诗歌的核心要素之一，离开意象，诗歌则无法和小说、散文、戏剧等完全区分开来。写诗的人都知道，对诗歌写作来说，抒情容易，写现实也容易，运用各种修辞术写出高度修饰夸饰的语言也不难，甚至写幻想、幻象、想象的、非理性的内容都不难，只要你找到了写这些内容的门径，具备了一定的语言技巧，你就可以写。也就是说，对诗歌写作来说，赋比兴都不难做到，难做到的是用象——使用意象；更难做到和最难做到的是造象——创造一个意象；而创造出具有独创性的具有深厚文化含义的具有深刻隐喻和象征含义的具有原型含义的前所未有的意象（比如艾略特的荒原、策兰的黑奶）——独创性意象——则更难。绝大多数诗人只是在使用意象，或者复活、救出一些意象，顶多是擦去一些意象身上的文化和历史的灰尘，变形、唤醒、擦亮、突出、强调出一些意象而已，想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意象，很难。在这方面，周伦佑拥有一般诗人所不具备的创造力，成绩骄人。比如“象形虎”“变形蛋”“自由方块”“国手”“黄金船”“刀锋”“火浴”……还有“大鸟”。“大”和“鸟”，两个简单和意指清晰的汉字，两个随时可能组合在一起而且可能已经被被组合使用过N多次的汉字，一个不常用的词，一个有点书面色彩的现代汉语词汇，一旦被周伦佑写成诗歌，则成为和策兰的“黑奶”，艾略特的“荒原”同等量级（世界级）的独创性意象，这个独创性意象，不但体现了诗人周伦佑的杰出创造力，更因为其含混、歧义、高度象征、隐喻和文化上的包容力而成为白话新诗最具有深度、最精湛的诗歌意象。

三、包蕴古今中外——文化和技巧——表现了杰出的文化转换能力，是打通式创造力的完美体现。
对周伦佑的创作来说，《想象大鸟》不是一次灵感的意外收获，这是一首有来源的诗歌，是一首发展的诗篇，用周伦佑的诗学术语来说，这是一篇“变构”出来的诗篇，而且是一篇双重变构的产物：自我变构和变构他者。周伦佑通过这种持续的变构，让自己的创造力达到巅峰，然后，从这个巅峰中，飞出了《想象大鸟》这只诗歌的大鸟。

自我变构。周伦佑善于创造动物意象，这是周伦佑诗歌创作的一个特点和秘密。“鸟”这个意象，在周伦佑早期的诗歌中就已经出现，只是那时候，它还不是抽象和具象兼容的具有原型意味的包含有深刻象征和隐喻色彩的“鸟”，而是一只具象、具体的“公鸡”（周伦佑：《试验》，作于1975年5月21日）。这只寻找光明、渴望太阳但是被主人关闭于黑屋中的不合时宜的“病鸡”，这只兼具意象主义、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之美的诗歌公鸡，应该是周伦佑“大鸟”的诗歌前身，周伦佑应该是从这首诗歌开始，向自己命中的“大鸟”走去，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向诗歌界贡献了一首杰作《带猫头鹰的男人》。这首诗也是周伦佑走向重要诗人的里程碑。在《带猫头鹰的男人》（1984年创作于西昌）中，周伦佑创造了一个和他生命中的猫头鹰交谈的男人，通过书写这个男人和他所带猫头鹰的分段式询问、思索、交谈、表达，书写一种宿命感、命运感、玄学感，对种族的历史和文化展开歌吟、感伤、呼唤、思考和玄想。毋庸置疑，“猫头鹰”也是一只鸟，相比于早期的“公鸡”，“猫头鹰”这一意象更为深刻、含混，而且充满了异端的美学色彩，更为实验也更为革命。这已经不再是一只很好定位的鸟了，周伦佑的笔在这只“猫头鹰”身上，开始更近的伸向他的大鸟。从早期那只不懈寻找充满探索和理想精神的公鸡，一个病态社会中健康的“病鸡”，到充满命运感、神秘感和宿命（文化和种族的宿命）感的猫头鹰，周伦佑终于捉住了他的“大鸟”。1989年，《想象大鸟》问世，至此为止，周伦佑的鸟意象诗歌达到了他诗歌创作的某种高峰，这只鸟已经不再具象、具体或者单纯象征、隐喻了，这只鸟已经纯化为诗人的精神和心灵之鸟了，它因其透明而变得更为丰富，因其抽象而可以深入任何地方、接受任何读解，因其包容而遮天蔽日，“广大无边”。

变构他者。周伦佑这首诗歌，是一首包容和转化了尽可能多的传统（文化和历史）的诗歌。“大鸟”这一构词法，和老子的“大音”“大道”“大美”“大直”“大巧”等的构词法异曲同工，而在《道德经》中，“大”字随处可见，早有论者指出“大”和“道”相同，“大”是对“道”的境界、内涵、本质的完美概括与揭示，周伦佑的诗思直达老子，在一个本体论的高度上，将“大”字写进诗中，从而让他的“大鸟”拥有了极浓的哲学意味。《老子》，应该是《想象大鸟》一诗的哲学来源之一。道家学说的另一个巨擘庄子，在他著名的《逍遥游》中写到了这样一只大鸟“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只大鸟后来成为了中国文化的某种质素、气质和追求，几千年来一直笼罩和飞翔在中华文明的天空之中，周伦佑的“大鸟”，是对庄子“大鸟”的现代诗升华，是以现代诗的才华和方式对庄子学说的一种复活和解放。

而那只在楚庄王内心深处“一飞冲天”的大鸟，是不是也被周伦佑的《想象大鸟》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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