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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诚:命运·九歌(长诗)
作者:YUANLIUW 时间:2012-09-09 14:31:39 点击:0

命运·九歌

                          刘 诚


            二十年倾情打造的离骚式长诗巨献
            第三代英雄写作诗派之代表性作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长诗领域关门之作
            一位当代诗人的生命之诗与精神自传
            自由、担当、血性,奇谲瑰丽而又峥嵘确荦(范曾语)
            见证生命,见证存在,见证时代
            在超越时代的同时保留时代
            为今天的人和将来的人,为无限的少数人

目 录

命运·独对永恒……………………………………………………(002)
命运·走向人群……………………………………………………(012)

命运·生命穿过神的走廊
    第一章:春·追逐与奔跑…………………………………………(023)
    第二章:夏·苏醒的情欲…………………………………………(030)
    第三章:秋·午夜的庆典…………………………………………(037)
    第四章:冬·回来的脚步…………………………………………(042)
命运·献诗
    第一章:水…………………………………………………………(049)
    第二章:火…………………………………………………………(055)
命运·北方雕塑
    Ⅰ、蔑视颂…………………………………………………………(065)
    Ⅱ、母亲……………………………………………………………(067)
    Ⅲ、父亲……………………………………………………………(072)
    Ⅳ、劳动者…………………………………………………………(075)
    Ⅴ、黄豆:与喝豆浆的人谈心……………………………………(077)
命运·悲恸[Ⅰ]
    第一章:四十而吟…………………………………………………(080)
    第二章:在清白里居住……………………………………………(087)
命运·悲恸[Ⅱ]……………………………………………………(095)
命运·悲恸[Ⅲ]
    第一章: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104)
    第二章:人类的毁灭已经开始……………………………………(110)
    第三章: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116)
    第四章:诗歌离开我们远去………………………………………(122)
命运·赶路三章
    Ⅰ、走过铁皮小屋…………………………………………………(129)
    Ⅱ、汉水河谷………………………………………………………(133)
    Ⅲ、心脏:七条栈道………………………………………………(138)


命运·独对永恒

1
既然做诗,是否调集鬼神的文字
以一生的精血铸一篇永恒的大诗
山的诗篇,每一行都纵横着亲历的沧桑
焕发着造物的荣耀和天才的灵光
狂风打开的篇章,恢宏而又亮丽
每一页都写满了苦难与苍凉的不朽文字
在宇宙行走日月、缀满星粒的屋顶下
在雷电超载的车队无数次经过的地方
仰望的姿态为你保持千年,成为一次铭心刻骨的朝圣
要不,是否永诀诗神骑一匹白马
在长河苇林那面啸叫如歌、奔跑如飞
最终,消逝于你落日焚烧的群峰

既然歌唱,是否吸纳天下云水
以全部的至情唱一支永恒的颂歌
石头的歌唱,火焰的鸟类被释放
像着火的鱼群飞出黑暗而坚贞的内心
素朴的语言,每一句都来自烧炼
在时间的深水之中慢慢冷却成型
要不,是否在等待中隐忍千年
将万世不变的忠诚献给宇宙中大神的女儿
当照耀亿万年的太阳最终寂灭,黑暗的大地上失落了火的种子
只有我独上青天为你再现火的容颜
长歌一曲当哭

2
无数个千年牵引着光荣的鸟群渐渐走远
又一个千年庞大的身影又在慢慢逼近
宽广的河面上消失了往事的倒影
黑暗中凌厉的啸叫从高空急速地掠过
将两岸沉睡中的无数城市和村庄再次惊动
时间的叙事只有展开,世界重新开始
但最后的门,是否一定为我而打开
门里的灯火,是否依旧为流浪归来的事物点亮

距离呵!在起飞前必须突破的高墙
除了你,谁能将一个具体的人团团围定
谁又能将一道真实发生的闪电永远囚禁
当千亿个太阳,把通身火光的躯体
投向宇宙中每一处波平如镜的湖面
在你的内心溅起千年不息的涛声,这里听到的
却只是无比博大和旷远的寂静

3
同一事物为什么存在着无数的形式
同一张嘴为什么发出各不相同的鸣声
大漠上松散的流沙在离海很远的地方
缎子一样移动和堆积,它们被阳光抚摸
被大风向后扬起的手臂反复搬运
距离的加入,将它们推向了海的远景
地球北方的积雪和悲壮的飘雪
以及星体表面千年不息的尘暴
在仰望中焕发着宁静而迷人的光辉
然而,谁能破解它们流动中神奇多变的语言

当你爆炸的伸开的手掌缓缓摸过
黑暗中每一条道路的远方,请告诉我
哪里是存在的根和所有事物暗中纠结的根
哪里是所有河流高过天空的源头
同时又是它们梦想中最后的归宿
谁是大地上纵横千里的山峦的母亲
谁又是思想者沉重头颅的母亲和天空中舞蹈着
流浪而来的无数美女的母亲

抬头遥望夜晚的天空,灿烂的群星
在引力的作用下缄默着孤独和内省的秘密
它们属于你无数星河中哪一条秘密河流
将流向茫茫宇宙中哪一条道路的风景
谁作为大地上无数青草中一株青草的母亲
同时又是我的母亲,又是一千条河流
和整座星空当之无愧的母亲

4
什么是生,是现世,是活着
是灵与肉于黑暗中九死无悔的相互寻找与经历
偶然中渺小至极的事物在这个时候出现
是否显得过于琐屑,甚至完全多余
野草追着春天的脚步绿遍天涯之树
催生了与花朵和青草相关的无尽诗篇
是否完全只是浪漫的诗人们自作多情
如果没有至高处你的强光照耀
一粒沙或一棵草在大风中将如何支持
一粒偶然点亮的灯火在海上将如何支持
所有的活着是否都只是万恶地狱再添一名无辜囚徒
糊里糊涂再来一趟死的长征

什么是死,是生命的转移和消灭
是灵与肉在漫长岁月里的忠诚
和最后时刻的相互抛弃与分开
在一个喧哗和动荡不安的世界上
谁能听见深渊里不同个体的挣扎与悲鸣
如果离开你黑暗中理性的引领
所有的死是否都只是漫漫长夜又一颗流星飞坠
茫茫苦海又一叶扁舟悄然隐踪

5
袭人神魄,有不夜闹市的娇艳
沁人肺腑,有迷人乡村的恬静
低眉垂袖,有初阳里袅起的炊烟
诗情画意,有大海上飘摇的帆影
但哪里是流浪者永恒的家园
当黄金开始熄灭了逼人的光焰,与成群的蝙蝠
飞入黄昏,谁将使我富有
胜过人间珠宝为屋、黄金铺地的亿万富翁

如怨如慕,有大提琴深情的歌诉
若近若远,有牛背上横吹的笛声
生机勃发,有泼洒着绿色的明丽的春夏
庄严慈祥,有深蕴着母爱的安闲的秋冬
然而何处是诗人最后的锚地
在强权开始变得黯淡而人的价值终于开始
探掘的黎明,谁将使我强大
超过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6
既然有生,何必有死:一段悲伤
徒惹天下痴情儿女魂断无常
空留千种机遇万份良缘尽成残梦
既是有死,何苦再生:生存的细节
岁岁年年,堆满了同一出
永不终场的人间悲剧;命运的死结
任你富甲天下贵比王侯色冠古今
到头来一样落花流水,尽归于零

问苍天,是谁,无声无息蛀我心肌
使我信念创痕累累,大厦将倾
问大地,是谁,年复一年罚我形体
使我热血男儿英雄气短形同落魄
血肉之躯内外交困,枷锁重重

喝令纵横决荡的大路小路,道路呵
且莫沉默:何以无缘无故
欺我人类,把我人类引向坟坑
怒指滔滔东向的流光逝水,流水呵
且慢向东,何以风刀霜剑
伐我草木,使我人生难免凋零

7
谁在重门紧闭的后院坐等落日
谁的手在幕后推动风暴,掌管气候和命运
在一个一切都不能完全确定的世界上
我能否比较确定地拥有力量和财富
除了月光,我是否能同时拥有月光里
的歌唱和原野上一条弯曲的河流
灵魂中的搅水女人将于何时动身
快步穿过田野间纵横纠结的小路
在雨声骤至、连成一片的夏夜里灯火摇落
谁与我一起举杯度过无眠的时光
流水旁坐过的石头为再次回来的人空置着
而此刻,他流浪何方

8
在被生成的同时被抛弃。时间的城堡里
空置的居室也许数不胜数
而我仅仅占有其中的一个单间
但是你从来没有真正离开我的躯体
如果灵魂头戴金冠坐在肉的中心
你一定头戴金冠坐在灵魂的中心
在月光轻轻走过时你也轻轻走过

当众生多声部的合唱海浪般突起
再度掠过每一块鲜花盛开、江河奔流的大陆
我也曾犹疑片刻,但是生命存在
此刻,它就真实地握在我的手中
它熊熊燃烧的火点起冲天的火光
在使黑暗的某个部位受伤的时候
也将使虚无的某个部位受伤,流出鲜血

这是所有火把中最亮的火把
这是所有星辰中最高的星辰
此刻,它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举着
在我前面的无数的人们也高举着
像高举着天下母亲神圣而巍峨的丰碑
进入了生存无边的黑暗

9
试图在众多秘密中说出水的秘密
我模仿水、加入水,走过了江河的行程
为了倾听你丰富而封锁的内心
我深入苦难、倾听苦难,穷尽了黑暗与火焰的极致
我将保持仰望:源源而来的光芒呵
宇宙的难民,永不被大地的尘土
沾染的孩子们一直朝我心里走来吧
请不要回头,也不要在墙角拐弯
如果无家可归,就以我的心作你们的家吧
它的大门一直为你们的到来打开

我蹲在地球冬天的密林中烤火
不可能在宇宙冬天的荒原上伸出双手
与两个或三个身背长剑的巨人
去争烤同一颗行将燃尽的恒星
但仍将向遥远的恒星伸出双手
至亲的亲娘呵,这里的冬天太冷、也太清寂
在熄灭前,让我再烤一烤你内心深处
无比旷远无比荒凉的思绪里
任意一堆悬浮不定的明火吧

10
可以认为你就是我的生命本身吗
可以认为你就是我,而我的某个细胞就是你的一部分吗
使我成为冰、火焰和黑铁的事物
虫子、露水、青草、阳光和花朵
存在中的所有生命体和非生命体
雨后的和雨中的起伏不定的草叶
作为独立的部分,此刻我就站在你们中间
苍老的物质,我抓住了你的衣襟
是否就是抓住了上帝存在的明证
巨蟒、恐龙、化石,史前的动物和植物
行星、恒星、苍老的星云,星云中心的黑洞
突然爆发的新星和无数未知的天体
那些被无数代诗人深情歌唱过的和没有歌唱过的事物
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感谢你们
此刻,我就站立在你们变化的身躯之下
你们巨大的质量,将被我和我的子孙
眺望中的目光掏空

11
我将从大地上一位真实的母亲手中
接过世界的美,也接过世界的丑
在秋天之树上采摘往事与经验的坚果
我将歌唱大地上无比壮烈的生存
也歌唱大地上无比壮烈的死亡
歌唱森林那面因距离的存在而弯曲的道路和天空
我将歌唱万事万物终将回归的一切
我歌唱你:你是我惟一的崇拜物
这是你众多儿子中一位儿子的歌唱
也是你众多诗人中一位诗人的歌唱
在二十四年前的一个高远的秋天
你曾通过一位真实的母亲给我喂奶
而在你的膝下儿孙成群遍及天涯
有更多更年轻的母亲们正在长成
这是无数小草中一株小草的歌唱和无数条河流中
一条曾经流过月光的河流的歌唱

12
除了你,还有谁更古老也更年轻
除了你,还有谁站立的位置更高
但是除了我,还有谁能在今夜与你独自面对
当我以坚定的步履通过死的拱门
登上你寒风凛冽、终年积雪的高原
我是否因为曾经孤独而更加高贵
是否像水回到水,山回到山
天上变幻的云彩再回到云彩
从生到死,生命于虚无里拉开的距离
是否是一座更为真实的桥梁
时间里的畅游,是否更像浩茫星空一个星系
一次目的不明的缓慢游动

永恒的物质呵,请告诉我,当群鸟归来
在茫茫宇宙中众神沉默的圣殿之上
是否有一个座位仅仅为我虚位以待
我将通过哪一条甬道眺望时间,并且加入时间
最终拥有时间

               1980.3—11,褒河      


命运 · 走向人群


从一开始,我就好奇而且惊恐地注视着你,看你的面容在艺术的镜面
 里,永是痉挛、永是抽搐
我惊恐地听见剧院里你的情感在窃窃私语,看见你起伏生与死的呼吸,
 娴熟地搓动钞票,嘟哝着神秘的语言、斑驳陆离的语言信步穿行
动乱、集会、地震、战争、英雄的壮举、庸人的构筑,形形色色的事
 件,石块般向你投掷
命令、文告、报纸、演说、不屈的抗争、甜蜜的许诺,源源不断的消
 息,雪片般向你纷飞

我听见你从道路远方海浪一样涌起的雄浑的歌唱
看见你用群手开垦土地,挖凿运河,整修道路,创造了宫殿、桥梁、
 船只、灯火、偶像和流派纷呈的学说、烛照痛苦的星群,以及兵法,
 以及避孕手段,以及城市
同时猎杀异类,砍伐森林,污染内河、海洋和天空,从容不迫地嗑着
 日子黑色的和白色的瓜子,在生活与记忆的许多角落倾泻垃圾,堆
 积垃圾

我没有像父辈,被你簇拥着进入战争去表现仇恨
宛如孤羊抗拒风暴,我愤愤不平地作别老屋,从乡下到荒原,再到荒
 原,把鞋子输给了泥泞,把藏青的外套输给了荆棘,把童稚的丰润
 输给了饥饿与劳顿,不幸在与陡然遭遇的群狼一场殊死的搏斗里,
 又输掉了追随我的惟一的忠实的白毛的小狗,然后拖着瘦削的影子,
 无声地穿过城市
我看见潇潇暮雨中你悲壮的行列缓缓行进,如同蚁塬,沿辽阔的地平
 线无声地向我逼近
即使是在书里,在梦中,在独处的静夜,在远离都市的村落和了无人
 迹的荒野
我听见你猛兽求偶般痛苦欲绝、感人至深的嚎叫
看见你凛然陡起的潮头牵引着原始的能量,咆哮着享乐与表现的雄性
 的要求,向我追逐而来,腾挪而来,合围而来


[哦,它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是男性,还是女性?是忠贞
 不渝的朋友,还是阴险歹毒的仇敌
它是白发苍苍的老年人,还是童心未泯的儿童
它是在气候温润、富庶发达的内陆,还是在白雪皑皑、冰川沉睡的极
 地
为什么同时发生、无以计数的个人,看起来却又相当完整、浑然一体
它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什么步履匆匆、沉默无语?在战场上,为什么
 向自己的另一部分瞄准射击
为什么枪毙犯人的时候它不感到伤心却大为惊奇
那些星的大潮一样瞬动着的冷漠的眼睛、期冀的眼睛、浑浊的眼睛、
 含情脉脉的眼睛、因仇恨而充血的眼睛,以及阴险的脸、高贵的脸、
 美貌的脸、麻木的脸、求乞的脸、扭结着长长疤痕的脸和志得意满
 的市侩的脸,为什么如此陌生而又如此亲切和熟悉

这生产概念、种植概念、养育概念,却不为概念规范和统治的神秘的
 人群
这以悲剧与喜剧占领所有小说、舞台和荧屏,热衷于自我吹嘘、自我
 欣赏,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乐,在每一座酒店的包间里猜拳行令、醉
 酒而起坐喧哗的满不在乎的人群
这诞生了哲学、诞生了兵法、诞生了神话、传说、丑闻、史诗、宗教
 和滑稽小品,诞生了巨人和侏儒、英雄和败类还在诞生的性腺发达、
 活力健旺的人群
这耽于幻想也乐于行动,能赋予也能剥夺,能屠杀也能拯救,能酿造
 灾难、吞食灾难,也能消化灾难、覆盖灾难,让学者思考、诗人咏
 叹、伟人行动的卑俗而天才的人群
这标新立异、争胜斗勇,按阶级、教派、政党、走私集团、以及大大
 小小名目繁多的国家形状分裂为无数碎块,彼此抗衡、彼此削弱,
 却又不可分割、息息相关、浑如天成的完整而严谨的人群
这趣味高雅、满腹经纶、充满善行,同时趋炎附势、俗不可耐、心狠
 手毒,为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杀人放火、投毒爆炸、坏事做绝,为
 某桩被披露的个人隐私,不惜花三两个月的时间去补充、去扩展、
 去渲染、去润饰,然后依旧开心、依旧窃窃私语、依旧念念不忘的
 怪异的人群、恶作剧的人群呵
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沿途经过了哪些竹篱瓦舍、民风淳厚的难忘
 的村镇,拥有怎样的命运,又包含了怎样的意义
过往的大神啊,现在请讲,请仅仅给我以明示]


是远道而来、历劫无悔的虔信的圣徒,我没有在最初的喧哗和哄笑的
 声浪里上吊,或是钻进地缝,让你的脚们千百次地把我覆盖,要不
 拔腿开溜,在某个你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安全地死去
尽管我当时有些慌乱,以至本来要一躬到地,我却摸了摸耳朵,说山
 里好地方,长山鸡和野葡萄,同时两条腿不停地抖动,失去了控制
尽管如此,我没有穿过城市

我没有像阿Q老兄,热衷于博取精神上的胜利,在挨了赵太爷唾骂之后,
 去欺侮小D,和小尼姑狡猾地攀谈,然后躲在土谷祠里暗自盘算:是
 否在某个早晨蹭上前去,向假洋鬼子请求革命
我想起父亲、母亲
我想起秦岭南麓的小村庄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默默无闻、渺小
 至极,而又艰苦卓绝、惊心动魄的奋斗,我镇定了,不再抖动了
像是赴难,像是去拜见大师,他白发长髯、明眸如炬,我一面暗自设
 计台词,尽量把对手塑造成华贵而肯于垂青、乐善好施的公主,结
 果总是错误、又是错误、还是错误
我来了,来得纯真,来得浪漫,来得沉勇


走向名人,庸人,吸毒者,美人,莽汉,村夫
走向学生,神汉,富豪,记者,囚犯,警察,商人和乞丐
走向哭的,笑的,和民间的超凡绝伦的工匠
走向巧于辞令的说客,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
走向旅行家;走向癔病患者和弹吉他的青年
走向以背架负重于道途的山民,招摇过市的流氓,手捧血衣临街哭诉
 的上访者,傲慢的政府官员,还有在某报屁股登几句顺口溜,便急
 急忙忙四处露脸、八方钻营的文学贩子
我进出低等饭店,高声点酒点菜,独自举杯,在低级作坊里埋头干活,
 企图博取主人欢心,却无端遭到解雇,从此流落市场、徘徊市场

我见到一些摩登而扭捏作态的小姐,和一些衣冠楚楚、似乎无可挑剔
 的男士,听他们争相吹嘘家谱,不惜编造细节,冒充英雄
我被他们包围,被他们抓紧,和他们不动声色地试探,从容不迫地周
 旋,咬牙切齿地对骂,你死我活地跳打
同时,向他们学习微笑、大笑、干笑、冷笑、皮笑肉不笑,以及急人
 死难、见义勇为的良善,隔岸观火、落井投石的歹毒,还有察言观
 色、趁水放船的机智,勾心斗角、指桑骂槐的艺术,当然也趁机学
 会了忍耐

后来,就有了有限的数个至爱亲朋,也有了不少熟人和并非熟人而自
 称熟人的人,以及更多不是熟人的人
但他们之中某君,公然拿走了我的衣裳、包括内裤,让我在恶浊难耐
 的公共澡堂长时间地稍安勿躁,我很想给他几巴掌,却一直渺无踪
 影,至今没有还我,大约不会还给我了
另外的某君,大白天偷走了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却装作没有偷,
 一直不动声色,谈到贼居然也叫骂连天,恨之入骨,情绪激动


你没有扳倒我,挤扁我,揉碎我,驯化我,放逐我
你不能扳倒我,挤扁我,揉碎我,驯化我,放逐我
我像一柄硕大的刺,钉牢在广场之上朗声读书,哪儿也不去,我哪儿
 也不想去
我给老W发信,给罗树生发信,给全世界发信,给C女士发信,碰到开
 心的事就哈哈大笑,我觉得挺快活——是的,我挺快活

你嫉妒啦。恼怒啦。咆哮啦。拿出绝招啦。最后,你唰地亮出王牌,
 顺便给了我一点颜色,挺准确地敲了我一记耳光,却没有来得及用
 上嘎嘎响的三接头皮鞋——这个我很清楚,你也清楚
你嫉妒啦。你恼怒啦。你咆哮啦。你拿出绝招啦。最后,你唰地亮出
 了王牌。只是,再也不好随便敲我耳刮子,更别说使拳弄脚——这
 个你很清楚,我也清楚
我已经揭过了人生千山万水、波诡云谲的篇章
我已经逐尽宿怨,径自跨越了基度山伯爵的偶像,他不过宰掉了几只
 小狗,还绞尽脑汁,用光了一个男人一生中几乎全部的精力,还是
 仰仗偶然,难道值得崇拜,我想
我不是伯爵,我想


[哦,沉默的诸神,是谁为我修路、为我清道;谁全神贯注为我在高
 速公路上开车
谁为我理发,为我烧饭做菜,缝制新装,酿造名酒,在每一条道路的
 远方,以灯火安慰了我每一个夜晚的孤独
谁伴我兴致勃勃到处旅行,沉默地穿过地球的一些街市和村镇
谁见过五十万年前的月亮?谁出生入死,伤疤累累,经历了自古以来
 所有的征战
谁给黄金以舞台,为其加冕,并且主宰着它孱弱的内心

这厌弃我、嘲弄我、欺侮我、歪曲我、拒我于国门之外的冷淡、傲慢、
 刚愎自用的人群
这欺侮我歪曲我拒绝我,却又宠爱我招引我敬畏我,为我做饭做菜、
 酿制名酒、为我缝制各色新装任我评点任我挑选,为我美发为我修
 路为我清道,为我凑兴、排遣旅途寂寞的温和而友善的人群这博大
 浩茫、沸沸扬扬,足以养育一百万李白、杜甫和惠特曼,让他们吃
 饭、跑马、纵酒、浪游、性交、豪歌、低吟、构筑宏辞丽句,
另一百万想成名的小青年作预备队仍然绰绰有余,能给所有创造以生
 命、给所有才华以舞台,习惯以百万计的脚走路、百万计的大脑思
 考、博大宽厚一如土地横亘万古、热衷于生长天才之树的广袤的人
 群
这冷酷的、残忍的、嫉妒的、粗鲁的、细腻的、躁烈的、浪漫的、实
 用的、沉思的、审美的、贪得无厌、矛盾百出、吵吵嚷嚷,同时却
 又让人为之哭为之笑为之蔑视为之思念乃至瘦削的美丽和壮大的人
 群啊
除了你,还有谁更为浪漫和多情,拥有最多的悲剧、喜剧与你的、我
 的、他的各不相同的命运的故事;又有谁更为坚强有力,在每一个
 国家,以各不相同的形式制造了政府,又更换了政府

哦,那些山,那些积雪的山峰,为谁而绰立在远方
那些静静地弯过原野的河流,包含着怎样的意义
那些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棕种人,混血的人,流浪的吉普赛人,
 丛林之中的爱斯基摩人,长于经营的精明的南方人,高大结实的北
 方人,背井离乡、侨居他邦、慢慢发达起来成为巨富的人
那些断发文身、在野外围着大火跳舞的奇怪民族的人
那些为竞选总统东奔西走,在电视上大声辩难的人,以及衣冠楚楚、
 身负重任,在众多国家间飞来飞去的信使,我看见你们
在雨中,在海上,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日子里
在每一块山岳耸立、江河横流、生长谷物的大陆
在历史的每一个血与火的章节之中,我看见你们
我的巨人和侏儒、英雄和小丑的共同的母亲啊,请接纳我,现在
请打开门,为流浪归来的人拨亮最初的灯盏吧]


我走向你幽暗潮湿、几乎从来无人问津、也许永远不会有人问津
 的深深的腹地,检视和丈量了其间每一个迷宫般艰深、牢房般
 沉闷的角落
寻找天才,碰上庸才;赞美处子,看见娼妓;跪拜圣徒,发现小
 人
固然语言婉转动听,而语言的镂金错彩的幕后潜行阴谋,爆发罪
 恶,世事纷繁,恍然一出无端而起、永不终场的哑剧,人们表
 演很好
国王与平民表演很好。骗子与贪官表演很好。和尚、乞丐和金融
 巨头表演很好。上校、士兵与美女表演很好。人们各得其所低
 潮缠绵,高潮激烈,主角纷纷登场,鱼贯而行,惟独英雄迟迟
 不肯出台,我烦躁起来
我一不小心,就撕碎了俨然写满绝对真理的教义,然后开始制造
 名著

有人嘀咕:他这德行,还想当诗人?谁任命过?也不撒泡尿照照。
 八成是从报上抄吧
我听见人们纷纷用神的口吻同我说话,控制了我白天所有的动作,
 夜晚所有的梦境
我用六十天零一个半天的时间向他们说明:我不是教书的,是写书
 的;我能写叫教书的教了,再由被教书的人教过的人去教的书,
他们居然哈哈大笑
照他们的意思,我最好教书;我儿子最好教书;我孙子将来最好教
 书,要不回家种田
照他们的意思,诗人一般都在远方居住。想写书,试试也可以,只
 是最好只写一本书。最好一本书写成了,却没有人给印,然后手
 稿撕来当手纸,我他妈的真气人
我向他们点头,赔笑,作出聆听真理的姿势,一面把自己关在乙型
 楼223 号,高歌,低吟,为生命作颂,为蔑视作颂,被愚昧和厄
 运轮番掠夺,以你作窝,听秒针咔咔敲碎了九个春秋仍是敲击,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老婆
她挺好。我是说她人挺好。我是说她对我挺好。她崇拜我简直五体
 投地,我挺洋洋自得。当然我也崇拜她
当然这是题外话


你没有扳倒我,挤扁我,揉碎我,驯化我,放逐我
作为苦恋之树上悄悄成熟的无花的艰辛的果实,一个新我从炼狱之
 熊熊烈火中一路踏来
带着久经锤炼的意志和报效的宏愿,他走向你
带着你的亮丽的和阴郁的抑或悲惨的施与,高举着最初的灵感爆发
 的诗篇,他走向你作为众多风景中最最动人的风景之一,他走向
 你
看见他铁骨嶙峋、从苦难的深水里崛起的形体吗
听见他长江大河、横空出世的充分男性的歌哭吗
你不能扳倒他,挤扁他,揉碎他,驯化他,放逐他

以血感动血;以火回应火;以泪滴交换泪滴
当太阳再一次在远方零落,河流的火焰慢慢燃尽,他将倾听;他将
 歌唱;他将感恩;通过经验,进入你永恒苦难和荣耀的福地
一束孤独的激光穿过清冷的宇宙,在远方消失
一颗陌生的星辰划过清冷的夜空,在远方消失
而诗歌将把它们一一挽留;他将四处流浪,仅仅在你的内心定居
他将接过你的美,也接过你的丑;接过你的荣耀,也接过你的苦
 难;用写作诗歌的手,轻轻覆盖你滚烫的前额;用行走于大地
 的脚,将孤绝和忠诚的诗篇,道路一样写满大地峻伟的前额
这分裂的、躁动的、盲目的、痛苦的、以全部智慧和才情急切地
寻找出路、像大海一样汹涌不息、困兽一样苦苦求告的浩茫的人
 群啊,你看你看——
他将径直穿过你蚊蚋如雾、牝鹿成群的处女地,涉过你深深的泥
 之湖,以爱的无比深刻有力的手触,轻抚你由于孤独、劳顿和
 痛苦而于风中鸣声起伏的山水
然后豁出八百箱香烟两千双胶鞋奋勇登高
然后抒情,并且取得眺望和拥抱你的位置

              1984.11—1986.6,于褒河

命运 · 生命穿过神的走廊

第一章 春·追逐与奔跑


众生的合唱,惊动了一块石头的梦境

这是春天的早晨;一块平常的石头
从沉睡中睁开了群星璀璨的眼睛
这就是我?而我是谁?来自哪里?此刻又去往何方
这来自众生的歌唱代表神的旨意
惊动了睡眠中的大地万物的安宁
多么伤感、满足、浸透母爱的仁慈
而我,只能加入其中的一个声部

这悄然上涨的河流!它淹没了石头
将码头上系缆的船只轻轻摇动
带来了远方积雪悄悄融化的消息
以及有关雪鸡和雪莲花期的消息
悄然而来的流水因清澈更见冷涩
我阳光之下悄然上涨中的河流!……
这孕期的嘉木!在绽开第一片绿叶前
是它们最先鼓起了密如繁星的花蕾
桃花,梨花,李花和桐花的林带
像大片的云彩一样降落于村庄一侧
这是被春天的神箭最先射中的一群
从它们幸福的伤口里,流出三月
雪、阳光和少女对于生活的向往

这横空拉过的鸟群!这堂前的家燕
在微雨的黄昏上下翻飞,掠过了人们的头顶
它们曾经在第一阵秋风中悄悄离去
最终,又被牛背上横吹的短笛召回
大神的名花还没有真正开放
它们已经在向浓妆的三月隆重地皈依

万物的合唱,惊动了一块沉睡的石头
而我只能属于其中的一个声部


时间里的旅行开始取得新的形式
死亡就在身旁,而大路继续延伸
坟墓不胜寂寞,开始换上彩色的盛装
草的手,动物的手,植物的手不为索取
为万物共享的欢乐,像菩萨的万手
纷纷伸向了头顶暖风轻吹的天空

这也许是漫长旅程中惟一的机会
隧道的入口,生命曾经穿越的拱门再次打开
未曾经历的命运怀抱强烈的悬念
对这个季节的生灵一一开放

原野如此宁静和深邃,包含秘密
血流在加速。越过织女和流云
我在奔跑中大口呼吸着带露的空气
午后的风琴已经在远方停歇
而怀念的内心依然暗潮汹涌
总有一种事物像胆怯的鹿群
在体内的某个地方东奔西逐,躁动不宁

总有一种看不见的事物在远方升起
这样缓慢有力,像是上帝的意志
这样慵懒,让人想见隐秘中温柔缱绻的性事


只要是劳动者,都将在这个季节出行
赶在雨云前,将谷物的种粒播入泥土
大地将在这个季节里变得温情
这里的经历都将在最后沉淀为记忆,唤起往事明灭
成为月下一次追忆中最本质的内容
时间何其迅疾,生活又何其公平
转眼间已经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现在,我站在外围向你们投去羡慕的眼神
这不是新一轮轮回的平淡开始
这是受孕的季节,所有的命运都将在这个季节上路
最终各执利器,走上生存的桥梁

我喜爱清寂,留恋冬天的高远和净好
一直想接近仁者的境界、冲淡的境界
甚至敬仰死的庄严、崇高、无欺
但这一切并不构成对于生的排斥
像一颗葡萄,经过了激情燃情的岁月到达成熟
最终,通过腐烂走向宁静

让我站成一棵树、一棵平常的乔木吧
让我越过世界的门槛重新拥有生活
拥有梦想、力量和超越的激情
树木、青草、动物,包括名目繁多的菌类
在这个清亮的早晨,清风吹动白云
我将与你们一起重温那些不同寻常的时光
经验生命内部青春和戏剧的场景


我见过南方古老的悬棺、埋葬法老的金字塔
银川以西风沙之中古老的西夏王陵
佛家坐化之后塔的密林和铁路沿线
那大批坟墓聚集、苍凉起伏的山峦
听说过雪域高原的天葬和渔民的海葬
那焚尸的火焰和低沉压抑的场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叙述着死的圣洁和庄严

我曾登上关中平原那高大的秦陵
在雪中,与地穴中威武雄壮的俑阵突然遭遇
它们在何时覆灭,又将在何时复活
严阵以待的铜车马,仅仅听命于谁
暴君的坐骑奴隶的军队,灰飞烟灭
死亡的符号,以另一种形式进入了永恒
暴露了死亡的空虚、无奈和苍白

……哦,不幸的村庄
是谁在这个春天,走完了人生秘密历险之路
一个人就那样被男人们抬出村庄
另一个人被悲伤的男人抬出村庄
死去的人埋在人们必将经过的路旁

死亡为滚滚而来的生存开辟道路
死亡是一种强调,人类的价值存在于死亡之中
死亡是永恒的门票,它不能制止春天
在生存的道路上快速奔跑的脚步
我们拒绝从天空的道路再次返回
我们将在死亡之前重新上路,在原野上
将生的颂诗再度唱响


一群天使在黎明的河边奔跑、追逐
云帆划过星光暗潮汹涌的河流
逼入云霞;抬头寻找业已消逝的岁月
只能看见它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一群年幼的神明此刻列成方阵
在天河一侧绿草地上轻声歌唱
能说你们的一切都是盲目的吗
孩子们,盲目是你们的歌声,还是奔跑的脚步
哦,不。你们总是站在世界的反面
你们的严整、团结及和谐、净好
反衬出世界的破碎、肮脏和猥琐
你们穿戴一新站立在时间的源头
像海浪一样的歌声从那边涨起来了
这里的一切同这个季节的外观非常匹配
生命的带火者,你们勇敢无畏
谁也不可能将你们欺骗和阻挡

接下来,你们将集体穿过黑暗的长廊
像长途跋涉的光芒集体穿过黑夜
所有的门都将为你们的到来打开
世界因为你们的加入而加倍新鲜
越过无人看护的山谷,你们将背负青春
在群山与大海的波涛之上滑行

接下来,你们的船队将越过沉船
驶入一片水光闪烁、星光灿烂的圣境
最好的声音不在别处,就在人的内部
让我自上而下,有一次透彻的沐浴吧
拒绝了丝竹、云板、铜器和皮鼓
来自灵魂的声音,反过来用双手将灵魂摇动


河流依然在上涨。但愿河流的悄然上涨
不要惊扰了植物和冬眠动物的梦境
但愿初潮的春水不要在明月之夜完全失控

铁轨依然弯曲;两岸的村庄守护平原
雾稀薄到无;但远山还是看得清的
两三个人走上了苕子花和油菜花盛开的田野
河流的道路上,走来了村女和流云

山桃花点亮了原野的第一簇灯笼
再过一段时间,麦苗将更加青葱
再过一小段时间,桐花的林带和
石榴花的林带将把整个村庄团团围拢
雨云低垂;有一声轻雷若有若无
但动物们知道,一场及时的好雨
将在一个平常的夜里再次发生

而你还等待什么?美丽的牧羊女呵
山顶上皑皑的积雪最终融化于三月
再过一小段时间,油菜花将在河流的两岸
翻晒真情,为你们铺开无边的金黄
当阳光下的一切进入一次盛大的流动
世界将抽象成一条河流的形状
神的女儿手拉手经过瓦蓝的天空

第二章 夏·苏醒的情欲


在河流的上方站立着年轻的众神
年轻的众神,现在是夏天,大鸟高飞
天正蓝,云正白,风正劲,花正红
我愿用大轿,用人类的手臂和肩膀
将你们庞大的躯体,抬入海洋那面漆黑的森林

现在是在夏天,河流上涨,庄稼生长
我愿意在午后,在一个清亮的早晨
将你们遗落在大地的溪流梳理停当
抬着你们的身体跋涉万里,去到那遥远的海上

在这个星光照耀的夏天里,爱人呵
我将不再劳动,而是无所事事、尽情游荡
除了你,谁也不能将我真正挽留
你听你听,谁在小河那边吹响了久违的竹笛

在这个夏天里,田蛙声织知了声倦
我将重温年轻时候那些欢乐的时光
一条小路在傍晚的林间曲折穿行
经过了密林中一些无人守护的村庄

在这个夏天里,我将暂时中止写作
然而我终将盲目,像置身于黑夜
像热恋中的男女急于编织燃情故事
丑陋的生存,通过爱情赢得了内容


每一棵树都比我更高,也更长久
每一条盘旋扭曲的树根,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看不见起伏的山峦的神秘走向
所有的山峦都被茂密的植物遮蔽
在这片树林中惟有我是一个新手
我不可能比狮子更威猛,比狼更残忍,比猿类更清醒
将通过这片雨林抵达秋天的澄明

但是,哪里是人生常胜不败的道路
哪里是一个人灵魂再造的第二亲娘
歌唱着、怪异舞蹈着的女巫呵
请将神水弹向我的内心吧,我热爱这片密密的雨林
请为我讲述林中流传百代的故事
请为我指点登堂入室的秘密小径

蛇穿行于丛林;猛兽盘踞于神秘的洞窟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原野
密集的拳头砸过林中每一片阔叶
我也许就是童话中那淘气的主角
在这片猛兽出没野狼嗥叫的密林
必有一处适于我造屋定居沉睡百年
在众多的秘密小径之中
必有一条曲曲折折,撒满陈年的落叶

我是一个探险家,独自进入了这座漆黑的森林
我被险情迷恋,被狂热的激情推动
我被夏天夜晚一簇走动的明火
引入林中一片陌生而神秘的池沼
我等待黑衣的女巫,神秘的老者
只有她指给我走出迷宫的道路
她手中的魔棒将消失一切,再为我变回一切


情欲像野兽的秘密运动发动于地下
情欲是一条偏执的河流,有泛滥的倾向
情欲以力量的名义使肉体饱满结实
它掩盖生殖的真相;情欲不管肉体
情欲仅仅将肉体分开;将蠢笨的肉体推向极端
现在是夏天,古老的河流不胜酒力
因情欲的泛滥提前进入了高潮

现在是夏天,庭院里的故事仍在继续
而沉睡的情欲已经在雨后苏醒
睁开惺忪的睡眼环顾四方,天空倾倒
而水,水,曾经像母亲一样怀抱生命的大水
而今安在?歌声中远去的背影呵
你比生命更华丽,比阳光更灿烂
但至今依然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到处是干裂的旱原、枯竭的河床
对水的强烈需要迫使我收拾行李
独自一人穿过了青春的狭窄拱门,再次跪倒尘埃
我在暴风雨前的原野上赤足狂奔
我双手高举诗歌穿过完整的黑夜
我感到沉睡的情欲正在缓慢苏醒

它在血液中说话,像汹涌的冰块穿过峡谷
它兵临城下;我显得弱小而无助
命运的飙车滑向拿出生命当众焚烧的夜晚

现在是夏天;山风渐歇,骤雨初停
我感到一座迷乱的星空在渐渐降临
我相信在所有的星座中,必有一颗搭载着我的命运
在所有河岸中,必有一条是属于我
正如属于所有人的月亮,也属于我
在黄昏的树下必定站立着我的女人


是否以爱情占有一个女人的全部
是否?——现在是在夏天,一切都是允许的
我的女人呵,让爱情的马匹回来
爱的栗色马,已经在荒原上流浪太久
这里有村落,有最好的青草地
青草地旁,是小桥流水的场景

平常生活里的情人,我看见了你羞涩的红晕
让我们相约在星光亮起以前的街头
任凭什么也不可能用一把长刀
将狂热恋爱中的两性最终分开
这是另外的国度,通行奉献和暴露
只要愿意,一切都是允许的

看来我们都是爱情的嫡生的长子
看来我们都指望得到爱情的荫护
看来我们必得穿上它给定的衣裳
才能从容不迫地成功穿越人群
一切都是允许的,但必须以爱情的理由
离开爱情的光辉,将成为淫荡


我的女人沉默无语;她仅仅为我而来
最后的女神,手持名叫幸福的黄花
耐心守候在我此生必将经过的路旁
她携带着一些朴素而实在的许诺
她不用语言;用美的秘密武器捕获了我的一生

我的女人沉默无语;她是向阳的窗口
我从这里洞见天下所有的女人
美,是她征战杀伐的秘密武器
我的女人是温润腥咸的海风,从南方来
而我是草,活着仅仅为了证明
一条叫做望风披靡的古老成语
她不应当进食,不应当消化和排泄
是向爱而生的尤物不应当烦恼
仅仅居住在爱情的隐秘的内心
她来自仙女的凌空高蹈的行列
代表肉体最光洁、柔软的一面
哦,我的女人,你犯了什么错
如果有错,就让我走上前去顶罪吧
不该把你从高远的天庭流放民间

我的女人她沉默无语,像一匹
踌躇满志的母马被我征服,我允诺她以幸福
并试图让她相信:我们的爱有苍天护佑
而我是天下最好的骑手,此刻跟着我
走进了一座名叫汉中的城市


我的女人是一部煌煌大书等待通读
我的女人每一章都写满新鲜的内容
如果是一首诗,我看见的只是它的若干侧面
她光华四射的散章和警句随处堆积
她显得神秘;她的含义正等待通读

我的女人,踩着碎步走过春天的青草地
她头戴星光的花环,快步向我走来
她驾着小船沿星光的大河顺流而下
像壮观的瀑布轰然跌落,进入了我的命运

一个男人在一生中将遇到多少女人
从女人的密林中匆匆穿过,而最终
女人的大水将把他的小船带向何方
这是命运的秘密:我的女人沉默无语
她的出场,改变了一个人漂泊的历史


所有的高潮都将在午夜悄然退去
燃烧的结果是不可逆转走向灰烬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虚无中悄然创生
再向茫茫无边的虚无悄然归宿
但是,爱过、恨过,已经足够

梦境使人软弱,而时间使人庄严
巅峰时刻,灵与肉的一致铸就了一段火焰的历史
在这片生活的高地上有八面来风
这是生命的真实道路,高过云端
在归于沉静之前走向繁华的极致

我不可能再次走入同一座密林
如果是一头鹿,我不会第二次在同一条河边寻找水源
如果是一只母羊,我会再次祈祷
不可能为同一只羊,第二次怀孕
一切都是惟一,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即使无比留恋,不可能再次开始

我们的生命、力量和爱情,连同我们的福
就像这林中的一切都来自太阳所赐
在落日提着命和黄金走来之前,我的女人
让我们从这里一直走向道路的远方
这是一片没有四季的雨林它在生长
这是一片阳光抽打的土地它在生长

第三章 秋 · 午夜的庆典

1
踏着玉米和高粱的波浪进入秋天的圣殿
经过了一座座城市和表面和平的村庄
在路上,我星夜兼程,并娶妻生子
遇见了收割者、怀孕的母马和仁慈的老者
在一个完整而祥和的梦境里
与代表仁慈、智慧和良知的老人不期相遇

第一阵秋风从那边吹来,吹红了山峦
天空的骄阳,敛去了炙人的热力
劳动的神呵,现在雨季已经过去
世界开始暴露出被夏天遮蔽的真实容颜

生活雍容慈祥的母亲,你始终站立在最高处
从那里俯瞰着茫茫人间芸芸众生
准备用天国的盛宴酬报人们
我们都是劳动的宗教里无比虔信的信徒
膝行在朝圣的尘土飞扬的长途

美丽、单纯、极其虔诚而无邪
我们所以敢于享用成熟的香蕉、苹果和成筐的核桃
敢于将一场充满悬念的恋爱推向极端
敢于在硕果累累的树下放声歌唱
在明净的秋天,我们会变成孩子
敢于在猎猎风声中围着一堆大火跳舞
将秋天怀中熟睡的秋虫一一惊动


你们贫困,却拥有最多的诚实和正直
你们痛苦,但却不改正直和忠勇
而劳动仍然是一个人成长的圣经
劳动的手,不会将你们引向地狱
只会引领你们穿过人生曲折的走廊
进入天国起坐喧哗、永不终场的盛宴

好好睡吧,劳动的人,我的父亲
母亲、兄弟、姐妹和众多的朋友,你们天各一方
现在,秋风正劲,夜色正浓,月光正亮
现在,诗歌吹奏的长笛刚刚停歇
有三位洁白的女神快步疾行而来
将你们一一接入富贵而遥远的梦乡

我们准备以劳动的名义穿过人群
在劳动的层次复杂的版图上找到一个位置
我们将劳动的新嫁娘拥入秋天的最深处
劳动使我精力充沛、热情爽朗
劳动使我多情和幸福;在形形色色的劳动中
我们将变得多才和完整


生命退潮的季节,河流收起了骚动和喧哗
所有的树叶被秋天的神一一收走
山野由红到黄,直到被大风吹干
这是属于我的季节;水墨的颜色在谁的笔底尽情挥洒
开始染尽所有苍山的表面

农事大体上已经完成;剩下的时间
可以出猎;可以做些越冬的准备
田野上,成片的庄稼被农人收走
偌大的原野显得空旷和忧伤;繁忙的播种以后
耕牛们相继回到简陋潮湿的畜栏
农具在角落里松弛着紧张的神经

一条曲曲折折穿过密林、撒满落叶的小道
一座圆木构筑的简陋平和的屋居
或一抹落日余辉映照下寂寞而灿烂的林带
或是抱着一大捆柴草匆匆入厨的女人
以及凭栏而立、呼唤归人的村姑
任意一处构成的画面都是杰作
无须一钱购买,自有价值连城

而城市:这座秋天的城市依然在产生罪恶
它没有河流;剩下一条河流搬运污物
真正的河流早已被欲望的大火烧干
它没有记忆;也没有传说中的未来
只有旺盛的情欲推动命运一路滑行
只有性的皮包骨头的诗歌开始粉墨登场


秋天,母亲独自一人回到乡下
秋天,一位俭朴的母亲被田野的神召唤
被秋天女神的手引领,回到了乡下

现在是秋天;天空高远树叶飘零
新翻开的土地又湿润、又平整
从村旁一直伸展到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万年的土地,响着音乐的土地
母亲本无所有,被种麦的幸福引诱
独自一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村庄上

母亲坐在秋天的河边浆洗衣裳
母亲独自坐在秋天的波浪之上
母亲过不惯城市,站在自家的地头
向高空声声唱远的雁阵久久眺望

恶棍还是恶棍,神还是神,人还是人
秋天,母亲只身回到灵魂的腹地
种植五月的阳光和无边的麦浪


比坟墓更安静,比老年的前额更荒芜
忧伤的泥土进入了一个新的孕期
它有许多的言语,已经化为风、谷粒和干草
牛羊的粪便、雨季绵绵不绝的细雨
和屋顶每日准时燃点而起的炊烟
成为诗的素朴的元素、诗的呼吸
但更多的语言已被秋天暂时中止,不需要再度说出

天边高大的彩虹已经撤走
向日葵为成熟所累,深深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
道路安适进入了一段休闲的时光
庄稼的掠夺者现在已经回到故乡
但是,这样美丽的掠夺可以原谅
庄稼的屠杀者放下屠刀开始享有一份生活的宁静
这样仁慈的杀戮可以原谅

把成群的牛羊都赶到畜栏里去
把干草码成垛;把房屋和院落清扫干净
一切都将在这个秋天得到清算
而午夜的庆典将持续直到天亮
把草秸以火焚烧;把死去的亲人抬走
把他们的尸体抬上高高的山冈
让他们在死后到达天空的最高处
成为秋天的圣殿里最后的神明

暴风雪还早;冬天缓慢的脚步还早
现在是秋天,世界开始变得怀旧
在农夫将新的诱惑重新播入泥土之前
可以幸福,可以愤怒和感恩
可以莫名地痛楚,可以奔跑,迎着风泪流满面
但是没有失败,也没有绝望

第四章 冬 · 回来的脚步


博大的原野上人群在缓慢地移动
这是一支以苦行寻找救赎的队伍
将准时到达天堂,但必得通过地狱
罪囚呵,巨网已经在远方张开
世间万物和在世的人群都将被它一网打尽

漫天的风雪将它们吹打成了蠕动的羊群
他们的内心装满了羊的情感和思想
而谁是最高处沉默的牧者安坐如初
仰望高空,惟有大风吹彻,他高高在上
任凭人群逼近了严寒壁立的边疆

最留恋的,也将是人间最沉重的
最留恋的,也将是必须抛弃的
在世的人们不可能真正拥有世界
每一个人都将放下尘世,走向命运锋利的刀刃
摸索中的手构成了饥饿的形状
在生与死的狭长地带久久滞留
双刃剑的独舞者在灯光追打的舞台
旋转如初:客人呵,请不要悲伤
将心灵向冬天的天空完全敞开吧
每一个人都属于这个悲壮的行列
每一个人都将在最后得到救赎

失落天堂呵,既然不能重新打造
必得以一生的苦行才有可能赎回
这是一支渴望得到救赎的队伍
在这支队伍里,欢乐像火种一样暗暗流转
指向灵魂不灭的最后出口


走得最远的,将通过天空的道路返回
飞得更高的,将在冬天的枝头落定
凡从冬天出发的,还是回来
进入大地上永不凋落的风景
是地球上最庄严高洁的季节
归来的脚步呵,在骡车夫的长鞭甩响以前
门从每一个方向为你们打开

河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清而浅
树木的枝干一天比一天瘦而硬
河那面的山峦一天比一天远而淡
几近于无,风自上而下刻画入骨
天空中消逝了雁阵透彻的悲鸣
羊的眼更安详,牛的眼更安详,看得更远

沿着水银终生行走的绝壁
世界开始向下,继续向下;将落定
将回到元素,到最低的基础
但是留下河床;留下山上之树
和山下之树,和被伐倒之树
留下满川石头,被过去的手掏空

道路越来越白;城市越来越白
盲艺人的回忆越来越白、越来越高远
留下一块空旷的大地更加空旷
留下一座清冷的城市更加清冷
有两颗相邻的灯光被抢先点亮
又有一颗较远的灯被抢先点亮
这时候,有两个穿皮大衣的人从那边慢慢走来
但没有说话


一座村庄在正午的阳光下安睡
一座村庄,它那美丽的荒寒就在前方
这是我的村庄;除了过冬的粮食
它可能一无所有;美丽的荒寒呵
只是在这个冬天,才简洁如初、寂静如初
获得了铭心刻骨的透彻和深刻

谁最终收起了飞翔的愿望
经过了秋天的劳作,牛群回到了简陋的畜栏
穴居动物开始进入一次深深的冬眠
草木一天天变红,再一天天变黄
田鼠在簇新的草垛中找到了归宿
再不用在一片喊打声中四处逃亡
山猪和林麝也将在山的隐秘腹地
找到没有猎手张网以待的秘密家园

池塘里的水,很静、也很清澈
此刻没有水蛇游过,在水面留下清晰的游踪
土地在田野里保持着无言的忠诚
天空的蓝,很纯、也很淡
一队迟归的大雁拉过了去年的天空

我从远处向一座村庄久久凝望
我在一百码的距离内向村口的草垛久久凝望
一位母亲走到正午的阳光下
多么像我善良而慈爱的母亲
一个孩子带着家犬走到村口
多么像我年幼和无知的弟弟

这是母亲居住和成就的村庄
让我走进你的村子里去,坐在老树旁的石头上
让我以儿子的名义进入一座瓦屋
只有在冬天我才被她真正接纳
也只有在冬天才能真正进入一位母亲的灵魂
理解母亲,成为母亲


北风袭击了一座广场,但放过了血
北风清扫了一条大街和相邻的小巷,但留下了血
一条大河高贵的血液在天空流淌

北风收走了尘土和沿途的纸屑
这是北方吹来的寒风驱赶落叶
像驱赶着无主的羊群向畜栏那面运动
北风不管有没有人在风中行走
在街区那面吹响了尖利的口哨
一条大河的血正在冲刷天空的走廊

我听见它以宽广的音域在那边说话
仰面躺倒的躯体成为英雄的形状
而血,作为生命最顽强、最活跃的部分
像沉睡醒来的巨龙鳞甲闪闪
在大地荒芜的前额缓慢爬行

谁能登上冬天积雪的最高峰
除了星空,谁能比冬天的境界更大,也更高
夸父以后,谁将是它忠诚的传人
在太阳归来的路上,将千条河流一饮而尽
从白昼的波浪之上一路踏歌而来
一个诗人从怀中抽出一万行诗句
但他最终将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是在这里
他才进入诗歌,进入冬天的日子
一篇掷地有声、精瘦如骨的文字

北风吹过一条千年的大河掉头而去
北风吹过就向天空更远的远方走去了
只有血依然存在,而河流依然奔流在高空
孤独的行者携带着鱼和星光的家眷
在失落很久的家园最终被找到以前
宝贵的血液,仍将在大地荒芜的前额白白流淌
惨烈、凄艳的美丽仍将白白流淌


炼狱只在人间;在这个过程里
炼狱之火在穿过夜晚的走廊之后终结
水走到这里,将被冰层永久封存
人群走到这里,将最终就地死去
化入路边的坟墓,成为一把枯骨
而不被打倒的生灵仍将歌唱着独自深入
进入剩下的世界和一个劫后的星空

如果有思想,将产生于这里的智者
如果有诗歌,将分娩于这里的母亲
这月光下修长的河流,坦陈着无比悠长的眷恋
经受了岁月里极为遥远的跋涉
爱情将在这里沉淀为撼世的忠贞
财富将历经劫难在这里结晶为经验

还有什么没有做好过冬的准备呢
还有谁?那些坚持在高山之上的大树吗
而匆匆飞过的鸟儿们,请告诉我
是谁,在最后的时刻挽留了你们
第一场大雪还在等待中,而秋天已经过去
从你们忧伤而感激的眼神里
我看见了感恩的想法和万分留恋的想法

让我与一棵清贫的树木为伍吧
让我以忠诚的守望接近高远的星空
除了你们,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朋友
我不打算对命运作任何修改;在未来的天空中
来者自来,降落于永不雷同的命运
而粗粝的风沙携带着沙粒的硬度
依然漫过岁月和流浪者苦难的边疆

              1998.6—1999.8,汉中

命运·献诗

第一章 水——海神的马群:涨潮


水,以美女的卧姿横过大地和天空。这是黄昏
水,保持紧张、内敛和宁静,拉过了大地和天空
从这边看,一片大水,那么亮那么亮
那么平滑;为奔走织女而铺设的道路
也漫步坐满大鸟的浮冰和威严的冰山
行走黄昏的众神,众神粗大的脚踝将从这里出发走向天边
  巨兽盘踞的黑夜

船泊进港湾;落日像吐火的独眼慢慢燃尽,归于黯淡
舞蹈而来的美丽女性安坐于水面以下
水族的歌唱被辽阔的海平线暂时封存
是谁,如此深入了生存,而又远离生存,坐在生存之外
是谁,拒绝我而又迫使我从这里久久凝望
为什么歌唱水,要求水;沉默的来者
无人问津的水,我不是你们安详的母亲
但我给你安慰,我以诗歌高高举起的灯盏
照亮今夜海上四处漂流、茫无目标的波浪

海啊,如果没有船队,你将为谁收留落日
如果没有处女的行列凌波而来,你为谁奔流远方
顺利通过群兽环伺、魔鬼觊觎的黑暗走廊
不是绝望,不是忧伤,也不是愤怒
与两只走下山冈的老虎无关,但肯定包含诗歌和火焰
只有我了解你罕世的光荣、疲倦和忧伤


水不是水,是黑暗里急切摸索的手,高过鱼
高过石头和一条船的记忆;是船的路和命
是反面的植物,它向下生长的身躯,高过了大地

水不是水,是蓝的旗在地球的表面飘动
是火的反面;陆地从它的根部长出越长越高
是子宫,太阳从它的内部升起越升越高
黎明的黄金在它新嫁的大床上越堆越高、越堆越高
张满大帆的船队在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它的内部是雪,是瀑布,是鱼群,是青龙和白龙
是潜伏的马群,是高过云端的诸神
是风暴,是龙的家园,是推动气候的手
刀杀不死、火烧不绝的水,即使归隐
最纯最美的一面,也将在天空的注视下完全暴露
水不是水,是阳光里孩子们的脸和向日葵的脸
从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朝向了海的方向


为谁在辽阔的天空下提炼着澄明的眼神
为谁打开闭锁千年的内心?为谁坚韧和忠贞
在一个拥挤和肮脏的世界上守身如玉
空灵至虚幻的真实在积蓄中获得颜色
酷似无物之物的月光,拒绝了一切淫邪的窥伺
只对从天空俯冲而下的阳光放行

每一滴都是勇士,都比一个人走得更远
每一滴都必须踏上苦难的路,悲剧的主角
在命定的三界中轮回,升沉,浪迹天涯
世界的意义在它秘密的手里攥着
水,在步行中打开江河源源不绝的秘密
多么清澈的虔信,在永远的洗涤中保持一生

并不是每一个追随者都得到了首肯
不是每一个崇拜者都能步入它的殿堂
水的门槛太高,世界上已有定评的所有事物
都必须被置于它假定的平面重新评定
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真正孤独
当我牵着骆驼独自走过茫茫大漠
天边的大水,与我灵魂中的大水遥遥呼应


水不是水,是白的雪和蓝的玻璃,在深渊之上
是碧蓝的火和碧蓝的血液,在深渊之上
是最伟大的恋爱,在深渊之上;水的生命总是向深渊倾斜
是永远的船队和不朽的道路,在深渊之上
是大块的文章和永不终场的好戏,在深渊之上

石头是补天的,水是补地的
水的生命,总是向深渊倾斜,倒向内部往事的云烟
生存的细节紧紧牵连着水宽大的衣襟
人间最高深的智慧,都是水做的智慧
人间最高远的飞行,都是带水的飞行

不能说我更爱水,还是更爱天空
天空和海洋,都是我漂泊中永恒的家园
不能说我更爱火,还是更爱水
如果定居,我将一千次在水边筑屋定居
如果旅行,我将一千次作别城市,选择岸边的流浪 


我要告诉每一个人,不要向水里倾倒污物
把水留给赤身裸体、在旱塬上掘地而饮的人
在田边焦望雨脚的人,告诉等待中的包谷和秧苗
告诉在雨中奔跑着、向天空伸出小手的孩子们
把水留给头顶陶罐、汲水而归的村女,她们步履轻快、纤细
  我要告诉美丽的人她们所以美丽的原因

把最好的水留给病中嘴唇焦裂、艰难蠕动的人
把最好的水用严寒永久封存
我要叫双手沾满了弱者鲜血的人,你们快到这里洗手
我要召集天下英雄,让他们追踪闪电的脚踵进入雨的鞭阵
我要告诉每一个孩子、每一种植物
水不是水,是上帝的使者,如果不能最终挽留
必将不说一句话,与你们擦肩而过


海是这个傍晚里惟一的一个受孕者
最终,它将让两个母亲睁大眼睛,目击一万匹白马的诞生
这是水缄默终生的秘密,不需要就此说破
宽广的歌喉涌动十万雄性动物的悲恸
在水的辞典里没有悔恨,也没有失败
惟有登陆的渴望,如落日下的乌云熊熊燃烧

而谁是辽阔大海纵横四方的真正骑手
谁又是他野火般绵延不绝的子孙
如果海是草原,谁又是草原上仁慈的牧者
在涨潮以前,这汹涌的水俨如上帝的呼吸
以大幅度的退却拉开最终返回的前奏
在最远的前方隆起了海洋宽阔的背脊

它们不是羊群,仅仅为了占领漫长的沙滩
沙滩上没有足以收养这么多羊群的畜栏
不会在沙滩上筑起城堡,它们抹去城堡
当落日在沦陷途中依次点亮沿途的渔火
过往的船队为你宏大的努力向远方星散,再向港湾结集

它们证明自己;看,洁白的马群冲上来了,又冲上来了
在此以前,再没有更为深长的呼吸
再没有更为博大和不屈的爱的行进,以马的形式
一排一排推出山,推出海洋内心的雪


马不仅仅是一个名词,仅仅居住于名词
它是力量粗糙的反面,表面突起,像墙的波浪
是走在力量前面最尖锐和最急躁的部分
沉得最深的星群是海洋内部隐匿的秘密
它受孕于云,是云的马群投下的倒影
在英雄失足之后,海神之马始终大隐于这一片茫茫大水

水作为马的母亲,是马的可塑性很强的肉身
马的平原,总是渴望向上,突破平庸,破壳而出
在天才的雕塑或堆积过程中反复出现
在远方的风暴到来之前,将声音深藏
像是激情最终爆发,而又尽量内敛的外观

风的坐骑,它们仅仅听命于沉默的海神
它们像是已经听到了远方海神的呼唤
在风暴到来时,这啸叫着站立起来的水所形成的马匹
我看见了它们啸叫的头颅和瘦硬的骨头
这英武的白马被海洋从内部成排推出
最终成为洪水,漫过海洋那边无主的边疆

它们仅仅为一次海上的黎明而存在,黎明时候
一万匹好马的头颅伸出了水的远方
而它们盲无目标,不代表权力、梦想和财富
仅仅成为海洋一次站立的证明
为海神的意志提供另一个向上生长中的平原
最终所能抵达的高度

第二章 火——让石头打开欢乐


火就是欢乐,火就是辉煌。燃烧的火就是圣境
火就是在恶的反面一个真实的天国被点亮
火,就是星光的河流从天空倾泻而下
火,就是两扇巨大的铁门被一万个焦躁的巨人
以权威的头颅,猛烈叩动、再次叩动
火就是天堂里所有的悬钟被打钟的人用力撞动
火就是唱诗班在教堂一齐将颂歌吟唱
火就是一万块巨大的石头在天空的道路上滚动
火就是在夜晚的大路上对干柴的挑逗和引诱
火就是一块石头对另一块石头倾吐爱情

置于高原,火将流出一千条火的大河
像任何一条水的河流那样大、那样深
置于深渊,火将汇集成为另一种大海
像任何一片水的海洋那样波涛汹涌
这是只有大神才能探问和生还的秘土
却不是鱼类的家园;也许只有成群的凤凰衔香木而至
才有可能在它的高原上浴火重生

我是说,如果水是灵魂的智慧,火就是灵魂的欢乐
世界终将消灭,而欢乐终将短暂存在
将一个浩瀚星系曾经亲历的辉煌见证


能否不只是苦,而有光辉升起,照耀苦
能否将苦难独当,而将全部的光荣归于石头
而你,黑暗里的牵骆驼者,能否不只是燃烧
且将城市上空青铜的雕像一一照亮
能否让石头说话,让一块沉默千年的石头打开欢乐

宝剑在泥土中慢慢锈蚀,腐烂成尘
骷髅从沉沉帷幕后成排走出,双双舞入华灯照耀
如同极昼的大厅中央,然后倒地、散开
迢遥的道途上千军灰飞烟灭,遁地而死
我现在叩问面前一块沉默的石头,天空一无所有
你能否独上青天,向世界打开封锁的内心

银质的时间滚滚而来,又源源不断地流向后方
这时候你光滑、圆润如受孕之裸女:我是说现在
多么寂寞、荒凉而又潇洒自在的石头
包含铁、所有的重金属和未知的事物
向天空的极致冲击,再慢慢冷却成型
再次熔化,表面粗粝如有遍体蛀洞
当落日的光芒渐渐黯淡,你终将悄然而出
突破漫天浓云,吐出冲天的火光


火不是火;是石头的种粒,是暗中的窃笑
是黑暗私藏的万贯家财;是大神横溢的才情
火不是火,是水的另一面,丝绸的旗帜的另一面
是刚烈和柔情兼具的蛇体,在黑暗里爬行
是送葬的悲怆,也是新生的圣洁
是抗争的呼号,也是感恩的言语
是上帝身后惟一不能被分割继承的秘密遗产
是真理被压缩到极致,被最先赶到的一位跛足的大神突然
  释放

一座巨大的森林被一次闪电的火焰点燃
一片野地里的大火被无数跳舞的人紧紧围拢
一支火把高举,照亮了走路的人的脚和脚下的路
绝境中的人们:被命运驱赶到岸边,逼上断崖
不得不面对黑暗,最后忽然有一盏神灯
被一位勇敢的人点亮,双手举过了头顶

经过了一千年又一千年,火的本质不变
有一千种一万种形式,燃烧的本质不变
光明的使者,每一种相互隔开的火总有秘密的管道相通
火,所有的火,都来自太阳炽热的内心
最终,被世上所有的生灵一一收藏

这是三个盗火者盗自天国的真火,是燧人氏之火
是秋天田野里农民处理干草的焚烧之火
是取自雪山、千里传递、最终抵达终点的圣洁之火
是女娲神胸中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原初之火
火不是火,是天下雄性的纯正血液
是秘密洞穴中码放着的力量和诗句
是黑暗里恒久的注视,是凤凰浴火重生的母亲
是被遗弃的诗人离开大海,重又返回大海
在大海上空发出的冷笑


只有干柴,方能支持你旺盛的生命
只有真龙的种族,才能最终发生,在久困之后
我没有看见在夜里盘踞如初的巨蟒
仅仅看见了它吐纳如同言语的舌头
黑暗的逆子,在今夜突破重围
歌唱着跃动着,如一片无人收拾的高粱
被旷野上彻夜不息的大风吹动

物质的防守在冷笑中轰然倒塌
灵魂将一切的有形遗弃,如同狂风,在一瞬间越过了物质
  的高墙
比红旗的红更红,比黑暗的黑更黑
时光擦抹不去的神迹呵,大神的意志
以燃烧的名义掠过了今夜五百步以外的天空

没有道路;火的车辇在滚动中迅速壮大
成为无边的黑暗内部惟一的风景
我想靠近些、再靠近些,听听今夜的寂静中
闪烁不定的巨大的魔鬼舌头到底在说些什么
比较弱小的鸟类,没有父亲的孩子
哪里是故乡,哪里又是你们流浪中最后的家园
人们已经安歇,四野寂静,请告诉我
在此刻的城市,谁更为稳健、有力
赤足走过了你们繁花千里、万众哄抬的上空

豹子和野山羊群逗留在远处;鬼魂逗留在远处
火不会弄脏了冬天的任何一块雪地
它不要求什么,也不准备许诺什么
但必定引诱飞蛾,从各个方向逼近
这片产生火的土地也埋葬火的忠魂
走下山冈的骨头由否定构成,可以爱、可以恨、可以蔑视
不可猥亵


火暗藏于天空,当世界上消失了火的种子
请到乌云的内心来取吧:一道闪电划过
暴露了火焰于深渊内部深藏不露的稀世容颜

火,使整整一座漆黑的森林化为灰烬
火,在地下熔化石头,仅仅暴露出一点头角
像野地里一穗成熟的高粱在风中摇动
在火的洞穴里一定贮满了秘密的宝藏
漫天的浓云越压越低;而雨遥无踪迹
黑暗张网以待将现世的一切一网打尽
火啊,我伤痕累累的兄弟,苦难的神祗
你们不是来自天国,就是来自地狱
无论天国还是地狱,都是一片冲天的火光

我看见一万条大鱼骑火而来;成群的大神骑火而来
在一片巨大的火焰之上牛盘坐如初
转眼之间,生出了火的鲜明的翅膀

那里一定发生了必将载入史册的事件
火的难民们在逃亡途中星夜兼程
而宇宙深处广大土地的种植者是谁
那些存在于遥远星群的火,为什么无人收割
为什么无人收割,仍然生长旺盛

这里不是火的故乡;火的故乡在遥远的空中
这里只是火们漂泊中的暂居之地
但是,骑火而来的被流放者们呵
既然来了,那就放下背上的行李
在水和石头的真身之间暂且安顿
不会有人赶走你们,除非你们自己赶走


火使一艘轮船起锚,使一架飞机脱离了空港
火作为动力,使车辆在高速公路上奔驰
火是灵感爆发的判断,也是逻辑谨严的推论
看,他们说:点火!在卫星发射基地
一支火箭被点燃;我看见了火在尾追途中的狂欢
火推动钢铁,像一只冲天而起的巨掌
将一颗人造的星辰送入了神秘的太空

把干柴投进去;把成段的木头投进火堆
把写满了神秘文字的古书投到大火堆中去
把废弃的旧家具,抬到大火堆中去
再浇以煤油;将巨大的煤块投放到火焰中去
将海的大块大块的碎玻璃搬到落日里去
如果要终结一些事物,火是最好的方式
冲天而起的火将使任何终结达到辉煌

火焰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的起点
是一些天才的诗句,被一只手放进灵魂的内部
这些寄居者,终将突破圈养的牢笼
如果需要,连驯良的粮食也会吐出火焰
如果需要,连尸体也将冒出火焰
神的花朵,开放之后就归于沉寂
像记忆中的河流,迷失于黑夜的远方


现在开始另一次庆典
现在将高高在上、花朵一样的火请下神坛
现在,以野地之火从四个方向同时焚烧一面蓝的旗帜
头戴面具的魔鬼从四面八方现身而来
将上帝以外仅有的两个存在团团围定
皮鼓和铜器的节奏轰响如巨人的心跳
相继出现的血,染红了道路前方首次出现的天空

乌云的翅膀笼罩了一群大鸟的飞行
一匹瘦马突然跌倒于沙场;一位英雄蒙难
被暗影里窥伺很久的两个锐器击中
一万匹白马突然在静寂中卷动波澜
一万条河流开始叙述那边的星光
悲愤的巨蟒不安于命运的编排和规定
在乱石滩上摔打着它们粗大的肉身
魔鬼的艳妆而性感的女儿手拉手踏歌而至
拉过了池塘那边瓦蓝、瓦蓝的天空

火的尸首;火的脸;在前方出现
此刻,迷乱了荒原上十个土著人的部落
看起来像盛大的庆典,又像是至情的悲悼
他们歌唱;他们手拉手将其围拢
它看起来像是尸体,又像是宇宙的初婴
在黑暗巨大精致的托盘上初次出现
多么娇艳,多么鲜活,又多么轻盈

歌舞;狂欢;生或者死;醉酒而起坐喧哗
现在,让叩动的脚踏过自己的肉身
着火的鱼群呵!被最终释放的鸟类
你们似乎更愿意在黑暗的树上降临
只有你们才是患难中真正的知音
今夜的世界,是火的世界、毁灭和再造的世界
一半交给魔鬼,一半交给平庸


火,永远站在远处,向水的方向凝望
火与水,永远在孤独中经验着分裂的痛苦
火与水,永远不准备相互加入,一加入就相互消灭
火与水,是难以了断的千年恩怨永不了断
如果是爱情,一定是最狂热的爱情
如果是仇恨,一定是最深刻的仇恨
命运将水与火隔开千座山、万座山
水与火仍然在向对方站立的方向久久张望

火和水,一个身体分开的两半
这么多的火这么多的水,留下哪个都是一片海洋
水给我以境界和柔情,火给我以力量和尊严
火不是火,是骨头中挺拔的钙质
它支持了我在大地上伟岸的站立
火不是火,在那些黑云压城、万马齐谙的夜晚
你听那火,在远处呼啦啦地飘动

一朵独火在夜的荒凉的前额缓慢移动
它没有影子,不会在大地上留下脚印
这是一朵寻找的火,像春天掉队的独花
春天是庞大的事物不可能独自支撑
但只有它为一次黑暗中的燃烧作证
这是一个步行在流浪中途的灵魂
这是一个诗人灵魂中最孤独、也最勇敢的部分

水是火永远暗恋、不惜以身殉情的情人
火是雄性,水是雌性,是火性情乖张的妹妹
它们诞生于同一个分娩星空的母亲
走得再远还是要回来,回到一起来
即使是死,也要死到一起互为坟墓
内部致密、纤细而无比坚贞,宏大或者辉煌
决不仅仅止于外观;你看你看:火和水
两个世界正在相互戒备中慢慢靠拢

                          1997.10—2000,汉中
命运·北方雕塑

Ⅰ、蔑视颂

蔑视死了
要为蔑视作颂,这是我的本分

蔑视死了
这是说那砍伐过我信心的中柱的愚钝死了
那窒息过我无数欢乐与梦想的沉重死了
那利剑般戳破过我心灵的形形色色的眼睛死了
那凝结在砖墙上的强权的铁青死了
那烙我以冰,使我精神的某个部位
一再受伤、疤痕累累的显赫死了
那践踏了最初的温情和早熟的谦卑
用我尊严的人字木构筑起享乐之城
整日纵情声色作威作福的暴虐死了
那陷我于旷日持久的自我战争,抓起我羸弱的灵魂
在黎明前的死寂里冷笑的乖戾死了
那以权力的金字塔弄弯了爷爷和爷爷的爷爷的永久
居然没有和时间一起活到最后

妈妈塞给我糖,他加给我盐巴
妈妈喂给我奶,他灌我以烈酒
妈妈用心血壮大了我的血肉之躯
他以漠风和火焰,塑就它一个男儿的尊严和血性
妈妈教我爱,给我讲冬天的和春天的童话
哼甜蜜而略带忧伤的摇篮曲
他教我爱、并且恨,从另一面
释放了灵魂中沉睡百年的火焰
妈妈带我走向繁花万点的三月
向我指点原野的明丽、深邃与广袤
他拉我攀登险峰,又指向更高的峰头
向我强调高度的激动人心的美
妈妈疼我,答应我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他疼我,以掌推我踏上命运的孤舟
砍断了系舟的缆绳……

我寻找一个天才概括的高峰,这是蔑视
我寻找距离真理最近的码头,这是蔑视
我寻找一身艳丽无比的盛妆,这是蔑视
我寻找一个黄金的时代,这是蔑视与蔑视的重叠、交织,
   蔑视与蔑视的碰击、旋舞,以及蔑视与蔑视背负青天、
   横绝万有、令鲲鹏惭愧的巡行

那么,朝我跪拜吧,向我皈依吧
请跟我来振兴蔑视几乎从未真正兴盛的事业
请跟我来展现蔑视千载独步的风采
请跟我从北风清扫一空的广场上拣起蔑视的话题,以圆号
  的音域吹奏到辉煌:现在是我横枪跃马问鼎蔑视的王位,
   在比蔑视更高的地方站立,并且蔑视——
我是蔑视到极端的沉默!
我是沉默到最后的冷笑!
我是冷笑着的蔑视的划时代者!

我大地一样宽厚、江河一般隐忍的父亲啊
这春秋代序讳莫如深的谜底,你看见吗
要为蔑视作颂,这是冷笑并且永恒蔑视
的我

                           1982.10.8,褒河      

Ⅱ、母  亲


她独自站立在大地上。傍晚的大地
这个时候的大地,光明离去,黑暗上升

牛羊已经在简陋的畜栏里安歇
人家的屋顶上纷纷扬起了晚炊的青烟
田野里庄稼被收走,焚烧草秸的大火正在慢慢燃尽
尖锐的呼唤声中,有一位年长的母亲
她看着宁静的黑暗从所有的方向上升

这是黄昏的众神最晚归去的一位


有一种声音悄悄发生。这是母亲的音乐
这款款叮嘱的女性之歌在梦中响成一片,如挥之不去的旧梦
摇动了人子的灵魂;它指向月光的国度

这代表柔弱的声音没有被喧嚣的声浪淹没
虽然有时候,它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哀伤
这秘密的音乐,由种种无以言表的细节化育而来
经过时间的耐心梳理,进入了感恩的诗篇


更痛苦、也更幸福:妊娠终结的母亲
分娩的时刻终于到来。脐带被剪断;锋利的剪刀被弃置
我听见铁器被搁置的声音和一声稚嫩的啼叫
类似幼马失群后一次惊慌而无助的长嘶

从此,一个生命与母亲的身体分开、夹岸而峙
开始领有一个姓名和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将展开自己的命运,成为我的弟弟

年轻的母亲将生命奉献于母爱的祭坛
她悲壮的情怀迎来了人生又一个关口
使感叹命里无子的妇女,眼热心跳,掩面而泣
母亲素朴的内心被俭朴生活的希望温暖
她相信前方已经出现了一道耀眼的亮光
她希望日子更快,稚嫩的孩子长得更快
她希望孩子长大以后,身体结实,诚实有用


秋天的日子,天空明净而且高远
大地在收割后,有一种冲淡和败落的气氛
这种境界的田野,很适合一位母亲的心境

母亲提着一只竹篮轻快地走过田间
这时候,有一队大雁从天空经过
她伫立片刻;秋天深了,她心里说
然后从一棵柿树上摘下几个油柿子,但没有品尝
孩子们正在饥饿中倚门而立
将一位年轻的母亲久久守望

秋天的日子:一位哺乳中的母亲
更像是一位被文学强烈感染的青年
一只偶然从天空经过的不知名的小鸟
一根挺立在风中的小草、一桩陈年旧事
会使她感到惊讶,为她带来三倍的愉快
一个受挫的努力、一两句无端的闲话
又极可能使她脆弱的内心受到伤害

母亲要求更多关爱,但父亲肩上担着重担
总是低着头,走入风里雨里,很少言语
只能为年轻的母亲匀出一点珍罕的柔情


不要在一位母亲面前去谈论美、炫耀美,不要
那肤浅的事物显然缺少重量、缺少深度
年轻时候的母亲也美过,美得端庄娴静
但美只是造就母亲的必要材料,它更为脆弱
大自然决不将美的恩典给予事物的全程

像流不出陆地的季节河,所有美女的河流
终将悄无声息流失在生活的大漠深处
在记忆的夕阳残照里留下一道浅浅的刻痕

在延误了大半程的赛事后,天下的美女们
都将去奋力冲刺一位母亲的崇高和庄严
天下女儿都将在母亲的村庄里造屋定居
母亲地势较低,是海,低于陆地和石头
将吸引所有女儿的河流从各自的位置到达


母亲是人类的第一道伤口,永不结痂、愈合
母亲是一幅关于眺望的名画里最明亮的部分
在这个藏龙卧虎的世界上,她手无寸铁
但,爱使她坚韧而富有,坐拥万贯家财
母爱的和光,修复了父爱过于粗大的空隙
成功地软化了来自父亲的过于严厉的目光
它使母亲所有的动作有了理由,符合法度


一个女子站在原野上向母亲的方向眺望
那里高原雄踞,飞鸟不渡,冰川缓慢移动
一座座积雪的山峰,宛如年老的神明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只是她还太早,要走的道路,还有很长
她的成就必得等候时间绝对冷静的加入

没有人能够模仿一位母亲的存在
没有人能深入内心,去盘点一位母亲代价高昂的幸福
这骨力暗藏的手笔,是生命终生的制作
实在太过高远不能企及,除非通过仰望
如果天国的存在,是真实和可靠的
在天国起坐喧哗的盛宴里,母亲肯定坐在第一排
并将分得较大和较满的一杯


儿子长大了:一个个身体结实,诚实有用
母亲却慢慢消瘦,风霜开始染白了鬓发
成为老年高原上第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女儿长大了:一个个勤劳聪慧,美丽多情
母亲却渐渐迟暮,她被苦难的雕刀耐心雕琢
皱纹成为苦难写在母亲前额的第一道描红

儿女们长大了,可是儿女们最终纷纷离开
像业已长成的鸟儿飞向了相反的方向
像成熟的草籽被大风吹向了相反的方向

黄昏的众神中最慈祥的一位,你为什么晚归
此刻,我看见你站立在黑暗的最高处
大地因你的存在更加庄严,更加宁静

                                  1999.3.10,褒河      

III、父  亲①
 

死神摧毁了父亲。一个严肃而和善的人、被爱戴的人
像蜜蜂在绝壁上筑巢,他用劳动处世并建立尊严
大地上的尘土,在夜幕降落之前遮蔽了他的身影
他走过一个农民所有的道路,然后在父亲的密林中消失

他踏着台阶向上;多么高、多么高的石板台阶伸入云端
那里积雪皑皑,堆满了太多的死的绝望和死的荣耀
这是一位父亲道路上最苍凉惊险的一段,几近无路

这是一座玻璃的建筑,被突然打碎,留下一地碎片


星期日,有生以来最黑暗的日子,简短的电报语
将我打入深渊。天塌下来,重重地砸在母亲的肩上
再砸到我的肩上、砸到弟弟的肩上和妹妹们的肩上
我首次暴露!突然遭遇的城下之战,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作
  为后方

不会有两个年老的神明走过来安慰,我只能自己安慰
我独自接受:不能指望别人暂时停止走路、歌唱
像我,独自经受天崩的事件,在葬礼中跌跌撞撞
因为天堂的一切,我曾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独自享用


也许,无尽的道路使他厌倦,他苦债已尽回归虚无
也许。而虚无存在着,非常真实地覆盖在我的头上
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它成为一次奋力攀登的对象
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只能独自奔走荒原,再返回青天安
  顿

坐听黄昏,河流呜咽钟声低沉,越过远方密林的枝杈
如群蟒击水而来,将一种力量重重地砸向受伤的内心
天空将雨未雨,乌云的挽帐下,站满了悲悼的众神


儿女们像一群饥饿的狼不知进退,在若干年里
把攫取的手伸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而且拒绝收回
命运全副武装,将他一步一步逼向墙角
他默默无语,踌躇着,是否履行诺言,脱下衣服变卖以支
  持生存

他在山冈打制石器。母亲提着早餐沿小路向上攀援
他们在相邻的石头上坐下,像两位纯洁的真神相濡以沫
我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但记住了云霞里他们的轮廓

八月,雨季到来,洪水再次深入了村前舒缓的河床
他蹲在地上编制竹器。篾条,在手里轻快地抖动着
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谈话,像是散文的日子里另一种雨
  声
他四出烧制砖瓦,巨大的烟柱频频升起于傍晚的天空


轻松是哲学的,宗教的,不是人的
死亡给人留下的,只有创口,只有血,灵魂逃逸如野鹤夕
  阳、如鬼怪之画
很难说死就是回家,对死说不,即使死,本来是回家
人人有一本死神的账单,人人都怀着死的心思走路
故意不看它,也不碰它,在所有的地方都给它冷遇

我曾经乞求:这制造疼痛的过程,最好不等开始,就永久
  冻结
最好能对生存保持仁慈而将苦难限制在尘封的一隅
而现在,只能默默无语将其接住,我知道它的分量
像接过远远抛过来的一只白手套,意味着决斗的开始


死神摧毁了父亲,摧毁了天堂,也摧毁了天上高飞的大鸟
一座天堂的完整辉煌被它带走;它使完整的生活残缺
是否一切都是惟一;那些失去的事物是否真的不可能再次
  拥有

这是一颗星的死和殒灭,一颗天上的星,曾经误入民间
这是一匹功德圆满的老马在生活沼地上的无声的沉没
这是神的建筑被神自己的手突然中止,留下一地碎片

夕阳下圆的土地上永远的耕者呵,此刻,我看见你的身影
在灵魂的荒原上,你正扶犁行进,发出短促的吆喝
牛在前面欢快地打着响鼻,不时抖动着硕大的头颅
脚下的大地是如此黑暗,那面的天空却是如此温暖和明亮

                          1995.8—1996.3,褒河     

Ⅳ、劳动者

只有你们最沉默,最安详,最平静,最实在,最坚韧
站得最低,像植物的素朴的根,在底层以下
只有你们最苦、也最光辉,从另一面、另外的高度展开苍
  天
在永恒的秋天里,为艺术和伟人展开民间的黑土

被伟人意志驱遣和抽打的人们,大米、黄豆、布
匹的制造者,民歌、宗教、传说和美女的母亲
社火、民谣、神话和不朽爱情的渊薮,正气的据有者
在生活、历史和时间的每一片雪地上留下脚印
你们是伟人粗大的脚踝、是火把在黑暗里有力地走动的永
  不停留的脚踝

只有你们最容易辨认。是比城市更高的雕像不事修饰
在美女、绅士、要人、市侩、贪官、明星和准
明星、黑帮老大、强盗、骗子和恶棍的另一边
在衣冠楚楚的使者和大腹便便的政客的另一边
是优选的庄稼拥有秋天的大地,在另一边
是最诚恳和最没有恶意的人,走在另一边、另外的道路

只有你们能够为黄金加冕并主宰它孱弱和贫困的内心
当战乱的长刀首先划开你们的皮肉,流出鲜血
除了岁月,只有你们自己一言不发,为自己疗治伤口
你们是夕阳的国度里挥汗如雨的水手一齐动作
把生活满载的大船划向了距离真理最近的码头

所有的事物都在向你们靠拢,从你们取得养分
诗,音乐,舞蹈,图画,整个的文学和现代科技
从下面、从两个方向、无数的道路向你们逼近
驱遣你、抽打你的伟人们,最终向你们低下沉重的头颅
像帝王膜拜泥土、膜拜一块宽厚的大地
像干旱里渴望成熟的谷物承认水、承认农夫

夜色在你们的周围越堆越深、越堆越高
劳动的大火在你们拿杈的手里越挑越旺
照亮了白昼,照亮了大地上每一个夜晚
被历史冷落、但支持历史的人,当伟人以时间的镰刀收割
   了历史
只有你们留在火焰的身旁成就,像全体生活之父在火焰的
  背景下留影
像对一次隆重祭礼的主持,像秋天黑夜里
不同肤色不同装束的人们在野外对于丰收的庆贺

                            1998.10.21,褒河     

Ⅴ、黄豆:与喝豆浆的人谈心


将一把黄豆投入磨眼,送一把黄豆上路
你或许并不在意,有牙的天与有牙的地
很有味地咀嚼着,总是把路逼迫得很窄,几成无路
向所有的方向久久眺望,结果都是一样
在生存的平原上,出路只有咬紧的一线

谁会感动于一把平凡的黄豆呢
谁会为一颗或一把黄豆的命运悄悄抹泪
亡命于不为人知的一隅,其黑暗里的经历
恰如它那写满寂寞与苦难的身世
顶多只是一段无须揭破的秘密
世界并不因此感到光荣,或者有何缺憾

这渺小的豆类,不会说话,不会唱歌
其色泽,甚至不如很贱的包谷,人们不以为奇
我听见黄豆对自己说:走出去,走出去
在此以前,曾经有更多的黄豆通过


黄豆走出来,又走出来,再走出来
现在,黄豆成功地摆脱了石头的控制
被形式引诱,开始抵达水的边缘

吃不掉、咽不下的黄豆走出来了
在被损伤之后,没有人知道它们
如何深入了地狱,而不在地狱的某处殒灭
它们走出来,开始在地狱的外围
苦苦营造一座天堂的外观,并试图保持它

但天堂往往比较稚嫩,比较脆弱
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坍塌下来
天堂因而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营造出来
俨然是一座争夺激烈的无主城堡
在雷神的领地、攻防中的前沿


找到水,就是找到了最忠贞的伴侣
找到水,就是找到了最理想的归宿
与水结伴的行程,总是充满着智慧和欢乐
也包含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悬念
有许多彩色的泡沫抢先出现,堆积事物上下
可是它们来不及思考,就相继破灭了
这时候,黄豆站立在水里含笑在水里
以忠诚,支持着水淡泊和透明的内心


豆浆流出来了;如高原缓慢垮掉的防守
在慷慨赴难的途中,将淋漓的美感
写满了石头至桶之间的一小段距离
省略了艰辛省略了过程省略了言语
空气中迅速充满了一种生豆子的腥味

你敢说,你见过世界上所有的血吗
或者,你敢说世上所有的血都是红色的
而没有一种是乳白色的?———哦不
豆浆堆积得更多了;我看见另一种血
淡而隽永若君子之交,并不显出冲动的样子
那是爱的本来的样子,是奶的样子


当生的纯良的颂歌被素朴的豆浆一路唱热
唱至沸腾,黄豆会不择季节再开一次花
只消在滚烫的豆浆中加入少许浆水
自有大量堪称精华的事物浮出苦海的水面
开始向所有的中心慢慢荟萃,证明
苦难加于一身,绝不仅仅为了忍受

                     1993.7—1994.4,汉中     

命运·悲恸[Ⅰ]

第一章  四十而吟


我也曾打着口哨,在青春的险象环生的道途
流连徜徉,度过一段难忘的逝水年华
但书架上七卷本的传世之作
属于某位法国籍的马塞尔·普鲁斯特
而你,生命像业已进入冬季的河流
只留下满滩沙砾、石头与倾斜的老树
青春的滋润的水土已经过多地流失掉了
树根毕露两岸永恒的饥饿触目惊心
你的粮仓当广贮成功的谷物以备荒年
如今却只有强加于妻儿的匮乏和动荡
还有一些残存的金戈铁马的梦幻和一些堂 · 吉诃德式的英
  雄主义

你显然是在病中;虽然没有搔着疏发
拍遍栏杆于层楼,或谛听高空的呼唤
失声恸哭于下等旅店幽暗肮脏的斗室
但你显然是在病中;任何一个成功的市侩
都可以在喜欢和方便的时候,远远的
向你抛来一个或者几个冷笑的石头
承前启后的背负兼以痛苦的无情煎熬
使你憔悴;穿铁鞋踏遍了天涯海角
没有找到一条人生不败或妙手回春的锦囊妙计
你的确是在病中;但除了刘天华
更无第二人能弄绝响于中年的病榻之上
使后来听二胡的人一再怆然泪下


太行山的雪一千年来一直下呀下个不停
冰封的黄河自李白以来从来就没有解冻
每一天都在行走,但不能接近目标
每一夜都在追问,却听不到命运的回声
门外有极好的土地,只适于观看,不适于耕种

成捆的手稿像待嫁的大女待字闺中
灵感像贪吃、贪睡的猫无精打采
诗和生活一样面临着歉收的年景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只做成了一半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更像是一个失败的英雄
打听伯乐:伯乐年迈,已经退休


中年呵,这突如其来不能拒绝的秘密婚娶
你应当是人生长链上多么粗重的一节
其地位,让人想起一个航程的中继港
船在这里补给,才有可能抵达另一座城市
几乎可以说:中年就是人生在世本身
中年男人即使不在女性眼里最具魅力
也当天天出没于事业的密林如狼似虎
即或沉默如橡实,又覆以厚厚的落叶
在覆叶和冻土之间依然焕发出成熟的美感
中年不是耻辱;既然被反复歌唱的青春
迄今仍然是市场上最为抢手的俏货
在中年的缓慢隆起的辽阔高原之上
在时间琐碎而黯淡的黑土地里,种植一把真诚
或可再收获一片黄金年华逝水?……


贫困的绳索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勒紧
撒旦的使者,掳走了人们大部分欢乐
狞笑着消逝在都市那边幽暗的一角
修长的手指快速拨动琴弦,每一次都有人跌落深渊
坐在黎明前等待,以为幸福就要到来
最终只看见它越过墙头时狂风的背影

天上只下雨下雪下冰雹,不下富贵
更多的时候雨也不下,只有物价像雨季的水位一路攀升
高过鱼,高过了乡下妹妹最单纯的希冀
许多事情都只好暂时交给等待
等待的神表情严肃,坐在路口的收费站里收费

碧蓝的天空开始向一张纸的苍白过渡
偌大的广场上繁华撤走,又被一夜北风清扫干净
在距离欢乐最远的码头上堆满苦难
有更多苦难的船队还在远航的中途
惨淡的天空下挤满了纷纷出逃的难民
坎坷的道路一直通向烟雨迷蒙的后方


乞丐成群结队,蛰伏在人迹罕至的底层
在冬天,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到阳光下
但命运是一块移动的云他们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也得走着,一路觅残汤剩饭
或暂时消逝于低等饭店之间的地带,像表情冷漠的雕像
以悲惨而雷同的故事在人的河边垂钓

魔鬼们争先恐后地搭上了最后一班轮渡
清冷的码头上剩下流浪者和他修长的身影
身无分文的打工者潮水般在城市间运动
焦躁的老者头发蓬乱坐在树下默默抽烟
失学的儿童站在路口向小学校所在的方向久久张望
在城市,贫困纠缠诗人,使诗歌忧郁


看来贫困之神同贫困一样,也是瘦骨嶙峋脸色难看
他一定管理着最缺少浪漫情调的部门
比较信徒众多、香火旺盛的赵公元帅
这个官职在神的等级森严的社会里
一定不是什么肥缺,令众神趋之若鹜
被更多修炼至圆滑的野心觊觎

向日葵在秋风中低下了倦怠的头颅
诗卸下苦难的粗笨开始向平庸逃亡
英雄拒绝与真理为伍;昔日真理的基因
只能被地下奔流的岩浆悄悄继承
每一条道路都奔走着欲望的脚步
每一寸空间都织满了迷茫的背影
忠诚的精卫衔来了百万吨的黄金
填不满人们欲望的空洞的沟壑
灵魂的湖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躁动不宁

在贫困的山头上,坐看人间云舒云卷潮起潮落
正如同看一座暴露在光亮里的城市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总是一览无余


非洲的官员在开会;亚洲的官员在开会
傲慢的富国的官员他们身材高大在开会
来自阿拉伯半岛的产油国的官员在开会
中国的官员在开会;美国的官员在开会
全世界的官员们坐在不同地方的不同房间里开会
坐在国际消除贫困日以内和以外开会
为每一块大陆每一个岛国的贫困开会
为不同肤色不同性质和不同原因的贫困开会
为遍布世界的贫困与贪污贿赂丑闻开会
为唐朝的泪远古的泪古代奴隶的泪开会
为天下母亲的泪以及天下女儿的泪开会
为崔健的一无所有的苍凉的摇滚的歌唱
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开会,会后干杯
为大地上业已实现的富贵干杯
为梦境中等待实现的富贵干杯
为在大海中找到一条点石成金的魔棒干杯
为环境灾难阴云笼罩下极端的贫困和极端的富贵干杯
为冰雪样纯洁的富贵和狗屎般肮脏的富贵
干杯干杯干杯干杯干杯干杯干杯干杯干杯
干杯再干一杯再干一千杯再干一万杯,干杯之后
继续开会


没有一封信不是给人欢愉,也给人忧伤
没有一扇门不是关也凄惶,开也凄惶
没有一条路不是昭示进取,而又虚设远方
没有一段真实的经历能永远生动、亲切
而不是日渐平淡,淡如梦中的歌唱
没有一种东西能像香烟,如此长于交际,又如此亲近孤独
没有一次放纵的品味而不凉如今夜,七分怂恿
三分嘲弄,似在把玩着你的想象


清纯如水的女子从命运的深处走来
把人生中的至美和至真奉献于诗的祭坛
这悲壮的献祭使你在仰望中含泪
下一个嫁给诗人的将是谁家淑女
诗的女儿,在英雄缺席的时候,是你们以单薄的肩
承担了一个诗人天空一样庞大的忧郁

10
这是受难的季节。是但丁被及时赶到的维吉
尔引出迷途的季节。是收割的季节
这是具体的生命走过火焰和刀锋的季节
这是重创之后舔着伤口继续行走的季节
这是走向高原的季节,等待降雪的季节
这是最后考验的季节和最终确认的季节
这是坐等上帝召见的季节:从一棵树到一棵树;从一次日
  落到另一次日落
这是回归冬天的季节:我准备回到单纯
回到素朴,回到黑白二色

什么人都走出来了,都走到前台来了
什么事物都走出来了,都走到十字路口来了
狼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兽王围拢
羊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上帝围拢
这是美丽的季节,也是丑陋的季节
这是最好的季节,也是最坏的季节
我准备用一百双人眼看,用八大山人画中冷冷的鸟
眼看,用落日的独眼从海上看

11
那些在贫困里挺立不倒的人,我看见他们
像并肩的树,在冬天,褪尽浮华愈见遒劲
我看见诗人,他们吃进苦难的桑叶,吐出诗句
那些背着简单行李的青年打工者成群结队
潮水般覆盖了每一座城市的车站之夜
将乡音和民谣种入情人思念里最远的天边
那些贫困里的歌者,他们到处流浪,唱着动人的歌

我看见梨树,它们把清白的花开遍二月
我看见河流,它们把清白的歌唱入今夜
我看见普天下的劳动者,他们衣着朴素
当所有的船都满载惊惶划向黄金的边缘
只有他们留在平凡的生活里成就,像优选的庄稼
把人性永恒的颂诗用双手举过了头顶
举向了共和国每一个秋天早晨的天空

哦,不———
我看见了清冷的月光下那弯曲的道路
我看见了黑暗的大地上那烧炼的火光

                     1992.11—1993.4,宁西      

第二章  在清白里居住——对海的回答


我依旧笃信劳动,为劳动素朴的美丽
及其切切相关的事物流连忘返、感叹唏嘘
当我从贫困苍凉的版面上把苦难读尽了
在很多年以后,我依旧沿着劳动的路线
追赶阳光下没有罪恶结伴的财富
让生命追随季节缓慢推进的车轮碾过流水
妻,那些从罪恶里打捞出来的富贵
绞缠着太多弱者的冤魂和魔鬼的梦魇
给再高比例的商业回扣,我们不要

我依旧向往清白,相信浓艳终将被北风收走
惟有清白香出群芳是灵魂不凋零的春色
虽然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事物都在变化
永恒只是诗人为安妥忧伤而杜撰的词汇
我还是渴望进入冬天,以忠诚打开冰雪的内心
不满足仅仅从父亲手里接过劳动的不朽经典
把它小心翼翼地供奉在高高的神龛上
我由此前进,推动英雄的风暴走向大陆腹地
隆起的高原,把劳动锤炼成英雄语言


我伸开梦想的手臂拥抱阳光,在夏天
我坐在寂静的圆融的中心倾听阳光追念阳光
我感动于阳光的身世:它们从燃烧来,从爆炸的事实来
我是树的纯粹的苦根,为了长高深入泥土
我的掘进的想法经过了黑暗、孤独与石头
和墓穴中沉睡百年的骸骨与珍罕的矿物
在众神沉默的黄昏,是真理为我驱赶杂念
恢复了生活和事业里独眼骑士的勇耀……

当爱情以洪水的手掌蹂躏了整个大地
我礼赞大地和构成大地的泥土、砂粒、水分
脚踵纷纷的道路、纵横千里的山峦和奔流不息的江河
以及每一座鲜花盛开的村庄和敞亮净美的城市
我是大地上一棵除了生命别无所有的树
固守劳动的寸土,以区别于过去、现在和将来
任何一个杰出的市侩或成功的贪官


我将反刍,像普遍的牛,吃进青草长出奶汁
像所有的植物,沿着物质不灭的定律
向另一个方向运动,向死和成就的方向运动
像鸟追逐着深海的鱼群,向生活更远的远方运动
我将把所吸收的养料、雨水和窑藏的光芒最终再掏出
我的心时刻被为人之子的悲壮情怀充满
我是时间深处一个微弱的亮点,很容易被忽略
但航海的人知道,立在海边眺望的人知道
我不航海,可是被航海归来的船队回忆

我是生活里一棵向日葵,站在平原送别落日
阳光的弃儿,在距离最近的某一点
与太阳再次失之交臂[——太阳啊,还有什么事物
比你更有力、更深入地进入了我的灵魂
在距离最远的地方,呼唤也最惨烈、强劲]


恶棍出卖良心,我派送觉悟、感动和发现
贪官站在人民必经的路口打劫,聚敛财富
我在平常的日子里生活、读书,收藏往事和经验
骗子利用语言行骗,把命运的单桅船
划向黑夜远方那一片有利可图的深水
我通过语言的秘密管道进入事物本原
倾听平凡生活后神明无所不在的低语
我只是一个诗人,身无长物别无所求
并不指望赚取过多同情或感动的眼泪
奴才投靠强权,指望将千年不败的荣华富贵
打制成闪闪发光的项链和戒指永久佩带
我弃却炙手可热的功名利禄周游世界


只有肉会一百次向贫困下跪,向其求饶
在被武装到牙齿的贫困逼向墙角后惊叫,向罪恶呼救
也只有肉,每一次都在富贵的墙角拐弯
向富贵投去羡慕的眼神,像凡心不死的八戒
使一次不朽的行程一再面临散伙的危机
但它不能将我阻拦,我仍将出发
通过冬天抵达冰雪的圣洁和高贵
贫困只能迫使我暂时离开诗歌,到荒原上流浪
我会很快回来,为崇高清扫王位
从第一次起飞就跌落了重量的神仙形同漂泊
在天空驻足,倾听我发自人间的歌唱

肉呵,蠢笨的、嚎叫的咄咄逼人的肉
经过了一千年,还是只有我高高在上
肉的位置较低,没有灵魂的肉位置更低
如果不能找到一架有足够高度的梯子
它抓动的指爪将永远够不到我的脚踵
它不能将我挽留,我仍将出发攀登苍天
在星光的丛林里经营人类永久的家园
像绝对的船被水拥戴,现在,我站在这里
高过了所有贫困,也高过了所有富贵

我是冰,坐在极地为过热的夏天赶制清凉
旷古未有的严寒,使我成功


钱的好处之一,是可以让人平静地享用新米
而不必去经验干旱时候一个农民的心情
钱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使人在酒店里随意点菜
而不必去想见造酒的过程和屠宰的场面
当然就一个被欲火燎烤的现代嫖客而论
钱还可以使人在购得一个少女的贞操以后
不必去倾听其人一滴泪或一生泪的滴落
钱的好处很多,但钱也有钱的软弱和难言之隐
它只是被诱拐,一再下水成为恶棍帮凶
一张纸币的故事,往往是人世间最心酸的故事
在很多情况下,钱未必是通往天堂的桥梁
倒真是烫手的山芋,神差鬼使滚滚而来
如过多的羊,每一双眼睛里都蓄满哀怨
忽然在最后的刹那繁华褪尽暴露出狰狞

那些从罪恶里打捞出来的财富被魔鬼拥有
他们淫荡地狞笑着,像掳获了战乱中的妇女
精神的穷鬼,靠黄金壮胆暂时成为富翁
但他们的船舱里装满了罪行,吃水太深
必须趁夜色掩护,迅速划过人民的深水
既缺乏安全系数,更不带任何浪漫情调
渺茫的彼岸横躺着魔鬼们自相残杀的尸体
受伤的灵魂岂能在那个地方得到拯救
灌给世人以劳动的汤药吧,此药虽苦
但最是平和持久,足以救人性的弱女于水火
支持善的青苗走过任何形式的干旱


现在,我决定永久放弃对于贫困的描述
现在我说,富贵很好,其实贫困也很好
如果不能决胜市场,堂堂正正当一个富人
从富贵光亮炫目的一面打开真理之门
那就挑战命运,堂堂正正当一个穷人
从贫困幽暗潮湿的一面打开真理之门
与其以富贵成名,或可退而以贫困成名

现在,我决定立即冻结对于失败的感叹
我说:成功很好,失败也没有什么不好
如果不能走到人前做一个成功的英雄
那就站在冬天的最高处做一个失败的英雄
成功的英雄固然光彩夺目令美人一见倾心
未免失之雷同千篇一律味同嚼蜡
失败的英雄,悲壮惨烈铁骨铮铮毛发飞扬
最大限度地脱离了平庸


如果一定要以贫困作为善良的酬报
我准备深入原野腹地几千里的月色
像高原的静湖,以水的心情
独自面对秋天夜晚无比高远的天空
如果不能向上抵达天堂的光亮的边缘
我准备独自离开码头向下,像水
从冰川沉睡的极地打开江河源源不绝的秘密
把无比清澈的虔信在洗涤中保持一生

哦,死神,不要以为只有你才能在最后出手
将世界被命运颠倒的天平重新摆正
如果走投无路,我准备就留在原地
把天国的火种一一植入石头的内心,从这里
独对碧海苍山长河落日无限风景
如果不能仗剑去国行侠千里斩尽天下恶草
我准备向天地正气借一身艳丽无比的衣裳
天天走过魔鬼的城堡,使鬼蜮惊恐──
在良心湮灭的时候,我就是良心
在邪恶出没的地带,我就是恐惧


与其在罪恶的深渊里终身为奴享乐百年
宁可在清白的高原上造屋定居威武一生
与其嫁与黑暗,从此拥有魔鬼许给的整个世界
宁可追随年老的夸父在光芒里行走一生
与其生在王宫葬身于一场争夺王位的阴谋
宁可做一块黑铁,在烧炼中阅尽天上人间
贫困的火、富贵的火和一切的火!……

平庸不是一个现代人躲避风浪的理想港湾
天空也不是,在生活苍凉遥远的去路上
惟有英雄于潮头永不垮掉的钢铁的站立
为我人生饥饿的河床灌注浩大的魂魄
像站满山冈的好树,支持我走过短暂的一生
妻呵,当我们怀抱成钢的梦想逼近透明
你将为人间一次成功的防守撒下热泪──
在清白里居住,就是在烧炼的火焰里居住
我们同时拥有火的光辉及其惨烈的柔情

                         1996.10.26—12.20,汉中

命运·悲恸[Ⅱ]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海外北经》
    
A:逐日者
B:日

A:
天将晚;大地缓缓沉入黑暗
河流粗大的肉身被你惨烈的火焰染红
这仅仅是在中途;接下来是黑夜,是阴谋与中伤
是陷阱是淫荡;是午夜的独白和感叹
而海洋的演奏将继续;你经过的路上
海的堆积的干柴将被点燃,到达高潮

将落之日,垂老之日和经天之大神
万物之父,你如此慈爱、如此宽广
你的爱深入众生,成为生存发达的根系
恩泽遍布,及于边城之草和天涯之树
我看见你的金头在滚动的浓云中沉浮
我看见你黄金的车辇,辚辚作响
碾过流水,正在将一座天堂的辉煌全部运走

植物在漫长的等待里经验黑暗
孤独的饮者在醉酒中起舞,凌乱了花影
噩梦的翅膀无声地掠过睡眠的低地
而在记忆的每一处苍凉遥远的谷地
仍将贮满了你火焰一样灼热的语言
在往事的每一个樯桅如林的码头上
仍将沉默着你真理一样辉煌的暗示

B:
我仰望你,银河,远方的星系
多么像一顶巨大的草帽。你巨大的漩臂
携带着无数年轻的蓝星在缓缓搅动
它们每一颗都比我更亮,也更遥远
巨大的尺度泯灭了所有偷渡的欲念
超出了任何光芒最终能够抵达的疆域
隆起的银核将被我眺望的目光掏空

我来自众多偶然中一个极渺小的偶然
其身世必须追溯到更为遥远的偶然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
抬头寻找业已逝去的岁月,曲终人散
只看见它们在天边渐渐消逝的背影
恒星的密林中没有留下一点往事的残迹
荒芜的天空也没有一道预言的流光

一颗普通的星球;一颗中年的星球
一颗被羿的利箭射杀而幸存下来的星球内藏大鸟
一颗在黑暗的腹地引火自焚的星球
一颗携带风暴并且抗拒死亡的星球
天天睁着独眼看着这个冰凉的世界
天天在宇宙腹地开拓着白昼的疆域
从无里悄然创生,再向无里悄然归宿

A:
万物之父,我距离最近的恒星
请携带我,请让我抓紧你宽大的衣襟
在我奔跑时,脚下的山峦也奔跑
在我飞翔时,脚下的海洋也飞翔
落日的殿堂里如果没有我的财富
一定居住着我所终生爱恋的女人
火作为血的一种冲刷着我的血管
我感到我最深的内部,在隐隐作痛

你的家园是我黑暗中惟一的家园
你的道路是我孤独中最后的道路
除了你,再没有什么更值得追寻
除了你,再没有什么更具有价值
除了你的命运,再没有别的命运
除了你的痛苦,再没有别的痛苦
当阳光像电流洪水般流过全身
你所在的方向,成为生命的终极方向

B:
现在,我怀揣火焰,向你走来
现在,我率领着我的星系,向你走来
即使微尘,你当能看见我吐火的独目
即使细节,在这个细节里有你的全部
像一只黑暗里的蛾,我向你慢慢靠近
同时被一种力量拉向了相反的方向

爆炸。还是爆炸,更威猛的爆炸
一百万个相互隔开、又相互对照的爆炸
在最深的核心同时发生。爆炸的声浪
淹没了风声、心跳和睡眠中万物的低语
我的内部是灾难,是火,是等待释放的能量
被推出,向几十万公里的高空推出
使所有彗星将彗尾朝向了相反的方向

每一条通向我的路都是死神的路
所有求生的方向都在相反的方向
在我的版图内没有给生灵留下立锥之地
我的殿堂里也许足以藏匿万吨黄金
却不适于高卧帝王,或者藏匿美人
光,爆炸殃及的难民四处漂流,无家可归
引力的存在,使我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
勉强保持了完整

A:
渴!渴!渴!我的内心因饥渴而冒火
多么丰富的逆光,像矛一样锋芒锐利
朝我蜂拥而来向后飞去。放马过来吧

坠落之鸟和滑落之马、劲射之利矢
此刻我穿过你们;但是渴,渴!一只渴极而奋飞的大鸟
把巨大的影子投向大地以远,再拉长
我暂歇于平原,低头饮干了河流;又一条河流
宽广的河流,千年的波涛为之干涸
留下了河床,在黑暗到来之前弯曲

但我仍将北往大泽,求饮大泽之水
我的长发被风的手掌托起,如乌云的洪流
在身后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

B:
没有恶,也没有善;只有永远的事物
没有上,也没有下;只有悬浮的状态
没有生,也没有死,只有不倦的开展
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只有被叫做命运的过程
没有伴星,只有孤独,只有巨大的黑洞
这恒星的坟墓,将一切封锁在内心
一堆一堆悬浮,漂荡在旅行经过的路旁

意义的独狼被逐出;仅仅留下荒原,保持纯粹
仅仅有限地深入黑暗,但并不放逐黑暗
或是将层层码放的黑暗一块一块拿掉
我将仅仅从黑暗荒凉的内心悄悄路过
并不想将黑暗中深深睡眠的事物一一惊动

A:
那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另一个早晨
那时,东边的山峦漆黑,东方的天空明亮
早起的鸟群在鸣叫声中飞过了两座村庄的上空
无数等待中的村庄和山峦被距离置于彼岸
雾,稀薄到无;又被藏在背后的手
抽象成一条月光之下的大河的形状
每一扇和平之门打开;每一扇窗户也打开
每一张倦怠的肺叶朝向你慢慢张开
每一双眼睛,都放射着露珠的亮泽
从一片平常的屋脊后注视你,从变化着的暗影里注视你

你阳光的酒精,饱含着浓烈的情愫
从高空倾情而下,将黄金的谷物铺满了
每一座向阳的庭院和人间每一条道路
深渊里的鱼群和天空中的鸟群在穿越生活的同时穿越你
一直越过了白昼那边最苍凉遥远的疆域

B:
但是渴!渴!我坐在星系中心的主呵
应当有千百万条奔流的大河同时进入
我广阔而深邃的腹地;有几千万顷水的波涛
安慰如此汹涌高涨的几千万顷火的波涛

没有水,因为没有那么多的水母亲产生
没有河流,因为没有那么多的河流最终形成
仅有的水将留给干旱中煎熬着的生灵
没有水;所有的水都被内心的大火煮开、蒸发、摘除

让渴渴着吧;让渴成为另一场风暴
刮过宇宙内心最广袤、辽远的腹地
即使,最终在渴里消灭,奄奄一息
不是一条死鱼冷却之后的尸首慢慢膨胀
我仍将沿着恒星的道路向后方漂动
在宇宙的内心尽情挥洒否定的力量

啊,现在我看见了另一颗星的爆发
又一颗垂死的恒星,它轰然爆发,暴露出内核
它极为耀眼的亮光,将众星暂时遮蔽
而在遥远的星云中藏龙卧虎风云激荡
有更多更年轻的恒星正在生成

我看见了巨人;有两个巨人行侠太空
而巨人在最后离去;宇宙清冷的一角
剩下三千个巨人,身背长剑伸开双手
正在将一颗缓缓熄灭的恒星团团围拢
这也许是一颗恒星所能有的最终命运
炼狱里的凯旋者,我年老的兄弟
你坦然向死,带来了宇宙内心冲天的火光

A:
一个猎人和他钟爱的狗群突然暴露
他走出了林中积雪久久围困的小屋
他用一只手遮着过强的光芒向远方眺望
两个久病的人正在离开蜗居数月的床头
移身于医院内侧开阔和向阳的一角
为照耀的幸福一再引诱和怂恿
连强盗也在追捕的短暂间隙走出藏身已久的密林
进入了阳光下危机四伏的村镇

只有地球的风暴能够将你暂时遮蔽
但闪电会将黑暗本身割破,随之而来的雨
你们是黑暗在受伤后同时抛洒的血滴吗
当粗大的光芒重新出现在雨后的密林
永不被大地的污物沾染和损毁的光芒呵
大地的尘埃通过你获得力量,纷纷上升
进入了直达天堂的通道

B:
我感到我的大部分的亲娘正在离开我远去

叛逆的行星,它们各有所思
作为猎获者已经被我用引力的绳索从每个方向拉紧
我准备留住它们,否则,将陷于孤独
但我仍是孤独的,这是指我的内心,也是指我的处境
我感到作为宇宙的成员正在被抛弃
星星在夜里布满四周,如过多的羊
但它们不是畜栏里温驯的羊群;我感到我的
大部分的亲娘正在离我远去、远去

而我终将寂灭;终将将燃料耗尽
将膨胀到很大;将慢慢变红,以行星的躯体为食
将用造物的手再掐灭行星的命和黄金
而地球也许仍将在自己的轨道上转动
但不再有落日,因为它自己进入落日
不再有生命;所有的生命都将被蒸发、剥除
我感到我的大部分的亲娘正在离我远去

A:
最后一批寻宝者在深海里葬身鱼腹
石头桥下淘金者离开了掏空的石头
黄金,最终敛去了咄咄逼人的光焰
同大群的蝙蝠争先恐后飞入黄昏时候久久栖居的洞穴
黄昏的众神将英雄的前路铺设平整
你能肯定你的路比一束光芒更曲折
也更坎坷吗?———诗人,你能肯定
你的内心,一定比一颗太阳的内心更苦,也更光辉
它那烈火焚烧之中代价高昂的欢乐
包含着无人能够化解和吸纳的苦水
外部却是最圆满、也最透彻的明亮

合:
让我写下一首与仰望有关的诗吧
让我再写一首仰望的诗吧;让我再写一万首仰望的诗吧
真正的诗,总是从仰望出发,再回到仰望
我本身就是诗歌,要求更多的诗歌
我本身就是权力,要求更大的权力
我是诗歌的妊娠终结的母亲
在大海中投下诗歌的无数婴儿般鲜嫩的黎明
让我带着我的火加入你光荣的行列吧
正因为生于黑暗,所以比较真实
正因为生于黑暗,所以无所畏惧

                            1999.8.10,汉中      

命运·悲恸[Ⅲ]

第一章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
  ——对一次洪水的回忆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天空在悄悄破碎

没有任何预感;玻璃的至高的屋顶
经过了多少次缝合修补依然脆弱不堪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稀薄和危险的展开,关切而沉重
像父亲无所不在的目光

无主的疆土,除了乌云的村庄别无所有
乌云的村庄后是太阳暗中急行的车仗
没有看见他权威的头颅,但我看见他的巨轮碾过流水
正在将日子拉向天空危机四伏的远方

这玻璃一样生硬、湖水一样柔弱的天空
这在世的人终其一生必须面对的苍天
它内心空虚,永远不能获得必要的内容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在悄悄破碎
天空的存在始终是所有危险中最大的危险
天空的存在始终是所有悬念中最大的悬念


一座玻璃的建筑失去支持轰然倒地
一座玻璃的建筑在最后的时刻完全倾倒
它的碎片在正午的阳光下缓缓堆积,砸向自己的内心
女娲,人类慈祥而年迈的祖母呵
天空的垮掉,再次逼近了你宁静的后院

将奔走呼号的杞人逐出人群,逐出今夜
将他的躯体抬走;将他的喉咙用快刀割断
以干柴烈火,将一个狂人的骨殖焚烧
这里是人间,不能容许任何一个带火者通过
这里是黑暗的中心地带,将保持纯粹
不容许任何一朵明火如漏网之鱼四处游走
搅扰了一座城市和无数村庄的安宁

天空还是塌下来了,从宇宙的至高处
这是一千次垮掉然后修补完好的天空
像从最高处慢慢溃散的冰雪的城堡
我听见一座玻璃的建筑倒塌的声音
响过滚滚而来的日子,像内部连续爆炸的风声
碎裂的创口中伸出洪水峥嵘的头角
像怪兽粗大的萌芽终于挣破了天空的封锁
扑向成熟的庄稼,扑向了遥远下游
一座座安适的庭院和平原儿女的梦境


洪水以爱情的手掌蹂躏了广阔的大地
洪水宽大,覆盖了无数的良田与村庄
如同震怒的巨龙率领着巨兽的军队走下高原

洪水宽大,龙的军队突破了高原的铁笼
急切摸索的手掌推动夏天的历险
进入了危机四伏、悬念迭出的高潮

美丽的大江啊,我们就站立在你修长的身躯之下
在漫长的岁月里,你多么像慈爱的祖母,养育诗歌和五谷
为一个古老民族经营着欣欣向荣的后院

洪水,使三条流淌千年的大江血脉贲张
迅猛上涨的水位,迫使天堂的船队
在天黑以前纷纷溃散,踏上逃亡的行程

我看见巨龙的身躯在黑夜的大地上滑行
原野,生长谷物、树木和青草的原野
在三条巨龙的步步威逼之下一片惊恐

4
是否请你们一一复活,为人间指点迷津
是否请女娲重新点燃炼石补天的圣火
拨开时间的帷幕,大神的绵延不绝的后裔啊
是否请你们再造神话,重新走进茫茫大水
为今天的人们肩起支离破碎的天空

一行光荣的背影抵达了倾斜的天边
在没有道路的绝境里开始攀登天空
这些被命运追逼的人终将挑战命运
追到海边,他们将为大海点燃神灯
即使这意味着必须从悬崖蹈海而死
追到极地,他们将站成巍巍雪山,支持天空
即使披一身冰雪,成为苦难的象征

这是被命运威逼、最终威逼命运的人
除了人类的痛苦,再没有别的痛苦
除了人类的命运,再没有别的命运
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支,我属于你们留守的后裔
拨去茫茫的夜色和急急奔走的流云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天空中大声发问:你们来者
将如何把我们未竟的事业真正继承

5
厄尔尼诺①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浓烟般的身影
遮蔽了世纪末的天空中大部分光芒
没有人能追上他秘密的脚步,请他坐下,喝茶,抽烟
与他攀谈,探问他频频造访的来意
全世界的报纸窃窃私语,保持谦卑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季节的编程为之颠倒错乱
放出水中潜伏着的马和云中的马
放出干旱里的火和风暴内心的闪电
收走秋天的果实和后工业时代黑葡萄一样熟透的文明
地狱里的炼火者以火焰煎熬万物
水族被迫离开了平静生活的家园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没有人能
请他坐下,喝茶,小心探问频频造访的来意
来自上帝身旁的杀手,他性情焦躁
在地球的表面移动着他庞大的身躯
像是志在追讨被人有意藏匿的失物
找到跟踪很久、忽然在地球表面失踪的仇人
响彻环宇的冷笑,使万物惊惧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一手提枪、双目暗红
一步一步走下天空的道路
他后面紧跟着拉尼娜

6
现在开始引进阳光、空气和海水
在诸要素之外再加进必要的细菌
保持湿度和温度;保持纯粹;保持耐心和信心
现在开始在其中小心地种植谷物
等候秋天访问;现在大家别再说话。保持虔敬

现在,为了找到一个可供藏身的屋檐
以备人类在最后的时刻集体撤退
有必要再次开始耗资巨大的试验①
但工程巨大头绪繁多,且前程未卜
只能将驯良的动物,暂时留在圈外

也许,我们能够模拟出另一个地球
在此以前却只能以发展安慰发展
以发展的猛药去疗治发展的百病
也许在上帝之外人类的手臂更高
在文明后的废墟里翻拣
仍将找到一张包含价值的纸币
和一滴仍然残剩着意义的清水

现在,开始在其中小心种植谷物,等候秋天访问
保持虔敬;保持耐心;继续保持
以便为大规模复制环境妈妈创造条件
即使一百次播下龙种,收割跳蚤

7
今夜,欲哭无泪的人们自动走到一起
今夜,英雄和小丑自动走到一起
今夜,吼声渐渐疲倦,而新的风暴正在继续累积
今夜灯光彻夜不熄,沿江河的身躯
在北方和南方同时勾勒出龙在夜晚的形状
使天空垮掉的结果,暂时成为原因

请告诉我,谁是朋友,谁又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如果我们是羊群,谁又是仁慈的牧者
历经劫难的人类,需要走过多少世代
才能从梦中醒来,穿过黑暗的曲折走廊

第二章 人类的毁灭已经开始
  ——君特·格拉斯如是说①


他们企图摆脱贫困,最终返回贫困
他们疯狂预支未来,最终失去未来
当大风卷动雪花吹过长城苍老而倾圮的堞口
佛苍凉的视界之外食腐者开始结集

他们不想在沙漠上居住,那里缺水,气候多变
却将大地上更多的地方变成沙漠
他们疯狂购买一次性使用的享乐,花样翻新
迫使更多的人到地狱的腹地流浪

他们说,现在是一个平民的时代
英雄正在消亡,而小丑开始登场
他们说,广场上石像正在被搬走
在每一座都市的深处,渎神者狂欢的盛宴彻夜不息
正在打破偶像们主宰千年的黄昏

他们用新式的浴液在性交前细细地清洗肉身
却把污水泼上圣殿里并无恶意的神像
他们在神殿之上随地吐痰、撒尿
自以为儒雅富有,坐拥黄金之国
其实相当粗鲁相当野蛮相当贫困

他们疯狂生育疯狂生育疯狂生育
却提前用光属于子孙后代的口粮
如果前面有一座宝山,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走过去
他们争先恐后走过去宝物就消失
身后留下一堆堆垃圾在风中飘荡


魔鬼们是这样工作的。那些留大胡子的人
在出世时一闪身就躲进了你的内心
在那里造屋定居深居简出闭门修炼
给你以推动力,也给你添加毁灭力
让你在向前行走的同时,也向疯狂快速滑动

孩子们纷纷投胎而来降落于陌生的命运
不知道他们的未来正在被父辈拿走
赖以谋生的水和口粮正在被父辈拿走
大地上已经没有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有限的土地正在被钢筋水泥迅速覆盖
世代耕作的地方修筑起道路和房屋
修筑起道路和房屋,又被洪水的手掌反复蹂躏

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耐心积聚的地球能量
正在被迅速膨胀的工业文明提前释放
魔鬼们是这样工作的;我是说,魔鬼


大地不胜庆典之夜的践踏微微震颤
海洋阵发性爆发赤潮推出鱼的尸首
鸟无路可走向天空逃亡,而天空降下酸雨
洁身自好的大海天天洗涤夜夜洗涤
洗不净每天源源注入的千万吨污物
水从源头一出发,就被享乐的要求强奸和挟迫
将地狱里成千上万吨污物快速搬运

需要更多的盐,更多的矿物和石油
更多的电力,以支持照耀,照亮深渊里的街市
需要更多的大河浇灌更干旱的大陆
需要更多核弹充实现代国家的武库
需要更多有性的繁殖和无性的克隆
需要更多的山脉供绝境中的树木安顿

需要更少的灵魂,更少的,更少的
但这些远远不够,因为魔鬼要求加入进来
用一个魔鬼的全部生存和全部柔情
而灵魂,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疼痛


那些披黑大氅的人,那些黑暗里的吸香烟者
他们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的人
他们深入人类隐秘的欲望然后支配

有时候调配穷人,有时候调配富人
有时候通过火炮,有时候通过传媒
有时候他利用生,有时候又利用死
有时候轻声软语,相当温柔、相当性感
有时候声色俱厉,相当残酷、相当狰狞

有时候,却相当睿智和幽默
像是智力悬殊的谈判,他总是让我们抢先说出
允诺一个愿望,甚至是最大的愿望
再让我们相互残杀,直至灭亡

我是说理性终将蒙尘,而兽性的努力将继续
在人性中居住的魔鬼,是这样工作的


毁灭得好,就相当壮观,令众生惊惧、臣服
毁灭得好,就相当彻底,就寸草不留
毁灭得好,就能出奇制胜,一举暴富
只要毁灭能够打开荣华富贵的通道,毁灭又有什么不好
最怕的不是毁灭,是一天天慢慢毁灭
最怕的不是毁灭,是仅仅毁灭了一部分
却留下另一部分观看

你敢比赛跳楼吗?你敢比试着骂人吗
你敢跳着活过几分钟,然后就去死吗
在满地大火的时候,你敢独自站立在大地上吗
天上下刀子的时候,你敢冲到大街上去吗
在雷声响起的时候,你敢敞开自己的耳朵
快步走到另一个更大的房间里去吗

你敢吸毒吗?敢与两只沼地的鳄鱼决斗吗
你敢喝醉酒与泰森打醉拳吗?你敢得艾滋病吗
你敢摸摸走过来的美女高挺的胸膛吗
你敢将坏事做绝吗?敢带几个小马仔去抢运钞车吗
你敢在毁灭之前去抢一次华尔街吗
你敢当着众人的面割开自己的皮肉吗

如果一定要毁灭,那就毁灭吧,立刻
但是一定要把性保留下来:性是惟一较好的事物
让它迈动粗大的脚踝在第一轮毁灭里幸存下来
像结伴而行的跛神,一直向终点走动


看来,都是那个好心肠的渔夫多事
是他在傍晚将魔鬼放出了封锁千年的魔罐
最初因为好奇,最后是因为无知和贪婪
看来,都是那个好心肠的农夫多事
是他在路上将一条冻僵的蛇苦苦温暖
最初因为同情,最后因为软弱和愚蠢
看来都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狗男女
是他们用一双会弹琴和做爱的手掐死自己
最终,也掐死了全人类的命和黄金
最初因为好玩,最后因为腐烂和荒淫

看来话已经说过了很多,话题重复
看来我们已经声色俱厉,只能咯血而死
看来我们没什么可说,只能保持沉默
最好什么也不说,看来即使说了也没有用
看来我们都是无辜,手上没有沾染血迹
看来我们可以唱歌,可以扬长而去
看来我们不是人类,真正的人类已经走远

看来人类都是高个子,且极富侠义心肠
如果天一定要塌下来,就塌下来吧
天塌下来之后,他一定会抢先顶住
如果地倾东南,他一定会抢先填平
如果天堂的宴席注定要散场,他一定会抢先将高朋留住
按身份在一桌新的酒宴前重新坐定


第三章 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
  ——与现代新物理学谈论欢乐


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我是说大河在高空逆转
存在和必将存在的一切终将消逝于黑暗
像马的平原,向另一个方向的深渊快速滑动

荒城之月、流金之沙、陨星之石
行走之风、啸叫之水和众生之脚
都将通过时间中的历险抵达存在的极致
我不能将它们逃亡的背影挽留片刻
当命运终结于道路之末,众生凋零
最后,只留下永恒的经卷被火焚烧

一具犁在北方的田野里被再度弃置
落叶无家可归,在风的驱赶下像羊群一样消逝
泥土、种子与众生的骨殖终必无语
将过多的盐分吸收,然后再被吸收
但它并不预示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
当虚无袭击了树栖动物的秘密家园
残剩的森林将在童话中幸存,同一块熟透的平原一起上升

当冰雪的防守从高空溃散
阳光从乌云之脊泻落沉船之侧,惟有人类从其中退场
留下墓碑、荒城及牧羊人坐过的石头
与一轮无人驻守的山间明月相依为命

我是说最后终必消灭,而我仍将短暂存在
像太阳在地球上的一次悲壮陨落
将黑夜边缘万里云霞的心绪牵动


最亮的亮星被投入夜的深渊
黑暗以爱情的手掌笼罩飞翔,大地一无所有
母亲在一座平常的村庄里轻声叹息
大海在一个平坦的夜里抱月而眠
众神已经将英雄的前路铺设平整
但太阳肯定不是宇宙中惟一的光源
在第二日到来前,次第点亮的星光
在仰望的鱼眼里多么璀璨明亮,像童话中天堂的屋顶

一根火柴在黑暗的内心快速划过
沿途的干柴在被它点燃之后开始说话
表面细腻光滑的旗帜一一暴露在风中
一道闪电在乌云的背景上骤然现形
一把快刀在黑暗的硎石上越磨越亮
一把武士的佩剑在出土后越磨越亮
在星空之下闪射着冬日寒潭的光辉;没有阶梯
一条道路在穿过平原向青天攀升

种子在幽暗的仓房里窃窃私语
没有人能够破解它们醉酒的狂欢和神秘的哑语
一阵海洋性季风的宽大背影消失之后
河流宽阔的两岸出现了崭新的风景
虫吟在七步之外;去年的积雪融化
趁夜色作案的人影子般快速穿过黑暗
最终迷失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
细心擦拭落日的石头和乌云的翅膀
在第二日到来前,云的居民将骚动
黎明的忧伤的马头将伸出波涛的远方


我是说人类,如无边的大水孤悬于高原
永远在崩溃的途中,在倾覆的途中
在古代,它使一个威加海内的中国皇帝感到惊恐

我是说,当生存被复制,希望取道人类
流星雨冲刷的一角将再现欲望的真空
山峦粗大的脚踝在峡谷两侧行走如初
最后同倾斜的天空一起跌落于忧伤的翅膀
雪不约而至:我是说野兽的努力
将继续,而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
带着轻抚哀伤的手势,迷漫了秦岭这边的天空

我是说,水生成火生成冰生成太阳之独目
从海洋广阔的表面看尽苍凉和凄艳
风暴走出深海;道路弯曲至远方的极致
着火的鱼群携带饥饿经过了水的内部
在河流那边有一匹具体的马单独深入
是苇林之中向落日奔跑的英雄坐骑,它单独深入
此刻进入了后现代的风景

我是说,白色的巨蟒在城堡以西高卧
蓝色的溪流通过了一百个梦幻的村庄
一只空置的沙发在海上倒转、上升
一队南归的大雁鸣叫着,拉过了去年的天空

我是说恶的花开至骨,开满黑暗的表面
在昨夜借道秋天,将北方一个思想者悄悄造访
我是说一艘船驶来,另一艘船绝水而去
去追赶最早出发的一艘船的背影
而高原之水在今夜没有堤坝遮挡


一颗硕大的头颅从漆黑、冰冷的海面缓缓上升
冰的海夜的海推动玻璃;存在的伤口
一位年老母亲的至爱和忧伤流出,如同鲜血
众生奔走呼号与洪水夺路如隔世富贵
在一队健行于黑夜的骆驼最终到来前
有一颗巨大的头颅如缓缓倒转的沙发
将在黎明时候一无所有的海面缓缓上升

殒灭之美;癫狂之美,王朝终结之美
断足之舞和断脐之舞;苍天的攀登者
在天空独自歌唱,河流的音域伴奏着高远的行程

倒置的火把和黎明;它拒绝回忆和加载
但携带大地的苦难,这是海子的太阳
在宇宙荒凉而广袤的内心它独自飞行


在这个冬天众神沉默,群鬼狰狞
诗歌在情急之中抓紧了语言,人性在情急之中抓紧了卑鄙
狼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兽王围拢
羊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上帝围拢
在这个冬天群鸟逃离弯曲的天空
五百万里的大地没有树没有沙粒
没有生命赖以存在的空气和水分
道路无语,平原像两块分开的玻璃倒向后方

为河流开辟道路的勇士携带狂风
群山后退的间隙里,闪出一匹瘦马的身影
这是涉过冰河之马,深入中原之马
一万匹陡立之马中惟一长翅膀的马
上升之马和下降之马,啸叫的天马
在枪林弹雨中眼睛血红奔跑如飞的战马
铁蹄如阵雨密集从天而降驱赶狼群
风声突起及于天涯之树、边城之草

而农耕之牛、暗藏之猫、消遁之虎
结伴横行荒原的群狼,我将暂时脱离你们
去追赶另一匹提前离去的马的背影


离开黑暗还是黑暗;离开血还是血
以血安慰血,以恶喂养恶,也喂养善
以骨头陪伴骨头,泪陪伴泪,火陪伴火
天上的大神呵,能否让石头结束沉默
让一块具体的石头独上青天,打开欢乐

犁铧在冰冻的大地开掘无主的边疆
泥土内部的黑暗被锐利的锋刃翻开,继续翻开
波浪的裙裾像大风的长发飘向后方
向日葵在一次商业活动中再次拍卖
在这个忧伤的冬天群鸟离去,清冷的码头上
留下英雄和一个流浪者瘦长的身影
风越吹越大路越走越白城市越看越白
盲艺人的回忆越看越白,但是无雪

寺庙在山顶上;黑店开在古代的路旁
一杆半新的酒旗在夏天的浓荫里摆动
有一个负剑的男人行色匆匆前往投宿
雪不约而至;林冲只身走入山神庙去会见命运
道路弯曲至远方的极致,能否让石头说话
让一块具体的石头在黑暗里放声歌唱

天才在昏暗的背景下一闪而过,灵魂逃逸如夕阳野鹤
而诗歌存在,通过诗歌穷极真理
抵达思想者最深刻的孤独和忧伤
路越走越白,城市越看越白,盲艺人的回忆越看越白
一个真实的天国越看越亮

第四章 诗歌离开我们远去
  ——世纪末一个诗人对灵魂的访问


根本不是新鲜,而是陈腐,是浅薄和无聊
根本不是火,是坡地上一片歉收的高粱
无人收割,在一场空洞的大风中摇动
根本就是市侩是无赖,是欲望的人质
灵魂已经在市场上贱卖,剩下人的皮囊气壮如牛走上大街
被人的幻觉拉动

根本不是美女,只剩下一张美女的画皮
只差脱光衣服暴露一切;只差当街手淫
虽说街上也行走诗人,但真正的诗人正在消失
剩下浓妆艳抹的妓女嘻嘻哈哈,向人们狂抛媚眼

根本就不是大师;根本就是有眼无珠
这些生病不轻的人,等全世界的大师全都死光
再来恢复美丽诗神午后的宁静
先锋?天大的误会!没有父亲的孩子
别跟我玩深沉,如此自甘下贱的诗歌
就像撒尿一样随便,像拉屎一样容易
一天可以写一百首;一天写下一百首
剩下一些诗歌的残渣,仍将使满座诗人脸红


根本就不是美,是软弱和奢侈;是良心的堕落
狼群的雄辩士,受封者的食邑和食利者生命所系
决不出让的本金;是有烟瘾者精致的烟草
饕餮者的饱嗝;是路在落日下向名利的弯曲
和靠拢;是抚摸,旨在遗忘;是恶经常借用
又随手扔弃的手套;是干旱中不结实的庄稼

是恶与真的私生子,是伤害者、欺骗者
向主子领赏时提着的贡品和狞笑时偶然暴露的精心描
画的大嘴和犬齿,像傍晚时断壁的轮廓线

是肤浅和喧哗,是鸦的聒噪和妓女飞吻的红唇
是吸毒者在毒瘾发作时对生存欢乐的透支
是影子的回忆、梦中的艳遇、血作的酒浆
文学中的脂粉、政治家不打算兑现的许诺
是从欲望的密林中穿过后残损的纸币,但不代表黄金

是甜味剂鲜味剂、强权的玩偶;是敲门砖,但不打开宝藏
是黑暗中的带火者牵马匹者,但不点燃干柴
它腊制的翅膀逼近太阳,最终却跌落于平庸
是羊羔深陷于群狼环伺中之生长和睡眠
是劳动嫡生的次子,但不准备与劳动相依为命


谁从水的混沌中捞出了第一块物质
谁最先造出山川人物,鸟兽虫鱼花草
让翅膀携带第三日之火和第四日之光
飞过混沌初开的天空和黎明前初次暴露的山冈
是谁让人类携带疾病和贫困登场暂居地球
再走过三百万年进化的里程

谁最先造出飞的天使和爬的恶棍
用腹中吐纳之气向它们吹送鲜活的生命
在黄金、爱情和王位分配完毕以前
谁让一棵树一座山缄默冬天的仁慈
是谁让世界从名词出发,再返回名词
沿侏罗纪的陡峭山脊一路电光石火风尘滚滚
扑向恐龙最终灭绝的命运

苍老的物质呵,精神和肉体的父亲
我只能暂时居住边缘,像一团明火被你团团围定
我的每一个空间都被你的内容充满
被你粗糙多毛的手从各个角度深入
而这远远不够;必得配给一个名词
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消失而名词还在
将分裂更多的名词代表更多的事物
如一个自我缠绕的风暴,踏响海天
从此在时间和空间的广袤土地上横刀立马
向两个方向,向所有方向的远方

但灵魂是危险的事物,须调集所有的物质
将令人忧心的猛兽,团团围定


永恒即无;即无感觉之无无实在之无
即从无中横空出世,再向无中悄然归宿
属于永恒以后;是宇宙物质所有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无即安慰;即物质的大河终结的地方
即不能承受即惊叫,向自己内部倾斜
即物质最终的家,规定了存在的方向
无的位置较低,是海,低于石头和真理
即没有安慰,即自己安慰,即宇宙最低的站立
即从最低处使高空溃散的事物落定
像等待过夜的鸟向一棵树慢慢围拢

我是说灵魂:围困中、受难中、躁动中的灵魂
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疼痛


[资料·1999年8月24日深夜,肉体为灵魂开列的一份罪状清单]

[反叛;颠覆;分裂;爆炸;拖欠租金
传播真理;异端;苦难与苦闷的渊薮
喧哗;鬼怪;偷看;窃听;独占光芒
私藏火种;渺视罪恶;拒绝陪葬;蛊惑;秘密结社
与恒星私通;在最后的时刻逃跑
是鲲鹏飞的形状、是徐悲鸿奔马的形状、始祖鸟飞的形状]

[一千宗罪;一万宗罪;被钉上十字架再犯新罪]

[越狱;嘲笑,想当诗人;渺视法庭
太空灵、太美丽、太渺茫,类似妖孽
太不便追捕;拒捕;无法执行枪毙
不现实;醉心于冒险和迷恋高度
在没有梯子的情况下试图攀登苍天
急如闪电、迅如飙风、响若惊雷
挑战神、嘲弄神;无视命运的训导与呵斥;从火中取栗
无视警告,不惧火刑、鞭刑、杖毙之刑、砍头之刑、苦役
之刑、终身监禁之刑、车裂之刑、炮烙之刑、割舌之刑、
凌迟之刑、檀香之刑、剥皮抽筋之刑、从五万米高空投
掷坠地之刑、永堕地狱不许超生之刑]

[从高高的神坛公然拿起大神的花束
在众神沉默的黄昏独自歌唱]


在所有的力量之中,必有一种力量
是坐在中间的力量,在所有的手中
必有一只更粗大也更有力,在幕后推动变化
超过了手的秘密林莽之中所有的手

水的内心是雪,是铜管乐和弦乐,是雷神的舞台
是未及显形的马群,是龙的家园
是沉默的鱼群,是人类波诡云谲的情感
是无物之物的爱和无物之物的月光
水之上是船队,是寻找中的鸟群
我的心里是梦想,是滚滚往事,是鼓角之声
是情感的敲击不止的琴键———水的心
就是我的心

火的心里是毁灭的力量,净化的力量
焚烧的力量照耀的力量,是爱的力量
和恨的力量:火的心,就是水的心

一颗星与一颗星缄默着孤独和内省的秘密
一只蛹与另一只蛹在硬茧内部打坐,修炼着成虫的梦想
而诗歌离开我们远去

7
你听那低沉的男声和高亢的女声,那抢白

在这个骚动的夜晚,你听那驼铃叮当
在月光下轻轻抽打着沙漠处女的肉身
你听有一片树叶从树上回归秋天的大地
然后是风和雨,是合唱,梦中的合唱
是长笛;是埙;是革命,脚步如狂风卷过大地
再降落大地;是神谕,并不要求回答

你听地下的死者,曾经拥有的,被中止
你听脚步独自深入,靠近墙,靠近解决
一只穿巡洋舰皮鞋的脚最终踏响大地
像踩响了皮鼓的表面,并不要求回答

你听火说话的声音和水安慰的声音,在今夜
你听那星语像中国字,它们更高也更冷
你听围困中的灵魂:那两张嘴两种声音
像两个互相反对的人在争论中渐渐走远
携带血与火的诗歌渐渐走远,像黄昏归去的众神

                      1999.2—2000.11,汉中     

命运·赶路三章

Ⅰ、走过铁皮小屋


走过铁皮小屋。灵魂倾倒于龙卷风神秘的殿堂
天空无言陡立高原,马和乌云的悲哀
纷泻如雨,悲剧起源于北方古老的宁静

走过铁皮小屋。没有人能够回答
几千年如椽的天才之笔,为什么只能书写离骚
或者悲怆的唐诗、凄婉的宋词
为什么狂风在河流两岸摧折花林
而大墙下四季常开权力的罂粟
你的灵魂被八百次贬谪三千次流放
蛰伏在深深的底层,憔悴如同落魄
世界在你因醉酒而微微发红的眼里
变幻升沉,如怒海盲目的波涛

走过铁皮小屋。灵魂倾倒于龙卷风神秘的殿堂
任意一次寻觅,都见歧路泣之而返
任意一次攀缘,皆履薄冰飘坠如叶
灵与肉永恒的冲突,在生命的原野上
一次又一次拉开苦难的历程


蚊蚋的舞蹈的行列翩然而至
荧光屏前,电视播音员表情呆板语调生硬
迪那里荒原神奇的矮马群如热带海上的风暴
倏然出现,又径自离去

一些簇新的钞票在穿过欲望的密林后迟暮
一些点亮的灯光在午夜的远方渐渐疲惫
许多欺诈和强暴在城市的深处悄悄运行
朋友们在突如其来的疾风中纷纷转向,开始追求纯诗

蚊蚋的舞蹈的行列翩然而至
在许多幽暗的走廊里,煤球与弃物交谈
男人们衣冠楚楚神色匆匆各干其事
女人们聚集在一起谈论着古老的话题
一些陌生的人们在乡下男耕女织


走过铁皮小屋,有冬天和春天的童话流传
灯火在夜的深处穿孔、溃疡,悲哀扩展至树
星空凋零如一盘残局;众神沉默无语
碧血染蓝的天空宁静如许、晴明如许
有不少权威的书打开,再悄悄合上
许多深刻的孤独不能开放,也没有结局
狂人,还是那个狂人
从城墙的一角朝赵家的狗凝视良久


也许终将辗转于生和死双峰夹峙的疆域
或者终将喋血于灵与肉永恒冲突的黑谷
你要求回答;让情绪沿马鞍形的曲线运动
思想单枪匹马,再度出没于群狼环伺的原野
顺便构思一本关于香烟的书

饱受戕害的意志强劲似铁、缠绵如蛇
良心博大、宽厚,如乐山神秘的坐佛
在平原宁静和深邃的腹地,你伫立片刻
有许多极好的光阴冰凉如水
从修长而伸开的指间悄悄流失


走过铁皮小屋。走过褒河下游空置之铁桥
许多风筝于倦飞后回归各自的尘世
雾的感伤的爱网那边一轮夕阳在壮烈殉情
人和车辆向一个虚构的彼岸运动
一些生命在那边穿越坚硬的岩层
不见倚楼凭栏旷古之人:博大的原野
有一座塔,如不倒的孤神朝这边走


走过铁皮小屋。秋天的诗歌开始在夏季的腹地胎动
雾茫茫剩下走江湖的人已经远走江湖
虚无如虫咬啮生命边缘;你伫立片刻
窥伺的窗口逸出感恩的音乐复又中止

走过铁皮小屋。传来秋水拍岸退却的声音
在螺纹状的刻痕里,美人与一座山同时老去
群星在无端而起的风暴里零落如雨
朽木与朽木结伴如黑色的犬齿依次兀立
在闪电的间隙里抓住了老年的天空


走过铁皮小屋。有桥,奔走汽车和雅玛哈
慈母在遥远的思念里消瘦,柔肠寸断
舞台上生与旦生离死别、水袖翻飞
电影里超级恐怖悬念迭出打斗激烈
如果你的诘难是刀,请先撕裂我的天空
如果你的目光是炬,请先点燃我的血液
为迷惘的灵魂盗取信心,是时候了
为寒冷的夜晚盗取火种,是时候了
当太阳在道路的远方零落成泥
我听见你凄厉的歌唱使夏季骚动,栖息兀鹰的山谷肃然
海洋簇拥着雄性的痛苦抽搐不止

                             1984.4,褒河
    
Ⅱ、汉水河谷


深陷于水。道路被阻断在群兽环伺的远方
背靠水而又深陷于水,深陷于十面水的合围
背靠山而深陷于十万大山的夹击
我本身是行走,震惊于两岸绝壁的行走
我本身是深渊,震惊于深渊之深和黑暗之黑
我本身是苦难,感动于两种苦难
这躺倒于天空下的粗大的蛇体可是我爬行的肉身
我本身不是诗歌,可是养育诗歌
我本身不是河流,但为一条永恒的河流
打开命运

盲目的波浪,像无人破解的旗语升起,然后落下
盲目的波浪歌唱着,行走于我的头顶
盲目的波浪,最终成为一条河流的语言
但它并不必然构成一篇诗歌的高潮
山的叛逆的亲子,深陷于第一现场
深陷于地峡,深陷于战乱与和平的短暂间隙
深陷于两艘装满财宝的古代沉船之间
深陷于两岸村庄和遥远中途冷漠的美女之林
深陷于尘埃中铜器与皮鼓的敲击
深陷于春天的寂静,穿过寂静

2
四面都是石头,都是埋伏,暗藏杀机
四面都是物质,都是滚动中围困中的乌云
请把我的躯体本身暂时叫做道路吧
没有道路,就以清贫的生命作为抵押物
向黑暗中借一条饥饿而狭窄的走廊
行走远航的船队和汉水年迈的河神

(为什么没有道路?———饥饿的峡谷呵
在命运的苦苦勒逼之中反复搜寻,你找到了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面临绝境?)

3
生于群山围堵的死地,最终脱离群山
让众多不同的流水进入同一个命运
让众多不同的道路汇入同一条道路
这是我从宇宙的存在里要求的道路
生于八面流水的打击,再接纳流水
我是多产的母亲,生产波浪,再放牧波浪
你看,山的尸体仍然在两岸堆积
而我已经日夜兼程,从南方荒凉的前额急急穿过

我是饥饿的峡谷,也是忧伤的峡谷
是落日下苇荡茂密、沙滩洁白的峡谷
是永不停留、永不被平原贿买的峡谷
是作为两个山系共同约定和秘密的峡谷
我本身不是行走,但必将终生行走
我本身不是远方,但终将嫁于远方
我本身不是母亲,但超过所有母亲
我本身不是诗人,但最终成就诗人
我本身不是饥饿,但最终表达饥饿
我本身不是寂静,但引领一万条喧哗的河流
像引领朝圣的儿孙,穿过寂静

4
除了总是向深渊倾斜的命运,再没有别的行李
除了秋风中摇落的草木和高飞的大鸟
再没有更为忠诚的朋友和亲近的伴侣
除了星群、月亮和渔人摇曳的灯盏
像一串串鱼子在深水的子宫里坐胎
再没有更为神圣和自我满足的怀孕
这就是我的命运:从现在起,率领众水
沿南北分界线的陡峭山脚一路急行
走向命运于黑暗中直直竖起的锋刃

世界怎能没有出口?名与利的狭窄通道
怎能成为一次、或者一世漂流的最后归宿
我本身不是尸体,但运载血和尸体
我本身生产富贵,但并不龚断富贵
除了渔船和上下荆湘的忧郁的船队
再没有更为坚韧、诗意的行走和停留
我本身巨大深刻而漫长,志存高远
但是因饥饿而弯曲,只能肩扛流水
在两个庞大山系的真身之间暂且安顿

5
峡谷最开阔的地方,是苦难最深重的地方
峡谷最惊险的地方,最终被人类选中
在峡谷最深的地方,一块平原诞生:先是切开大地
暴露出石头和世界藏匿很深的底线
及大地内部石榴籽一样晶莹的黑暗
再在十万年里鞭打流水,让流水背负青天
运来无数黄土,将饥饿的峡谷填平

汉中,就这样出现在天地的最中间
汉中,就这样种植麦穗红椒包谷大米和传说
汉中,就这样打造铜器皮鼓战剑和铁锚
汉中,就这样用双手抚摸流水安慰流水
战乱的铁蹄一千次踏碎了忧伤的岁月
只有平原幸存下来,古老的城池幸存下来
当城楼上高悬的巨钟被人们重新敲响
母亲们穿戴俭朴神态安详走出村庄
再次打开了五百里田园梦幻的篇章

一块走出两代帝王、众多伟人的土地
一块气候温润、养育五谷和美女的土地
一块猿啼密林朱鹮翔集渔歌唱晚的土地
一块陆凿栈道水修舟楫日事农耕的土地
是水的汉中,汉朝汉字汉文化根的汉中
是刘邦张骞蔡伦曹操诸葛孔明命的汉中
她许诺安宁也给予安宁:而我仍将离去
先是用黄土将峡谷填平,然后背负苍天,切开平原
奔赴江汉平原惨烈的日落

6
没有道路,就一声长啸在群山之间滑行
没有道路,就放倒肉身在大地爬行
像一条受伤的大蛇向南方急急逃亡的形状
没有道路,就抬走流水、抬走船
抬走黄昏的众神及其弃置的车杖行李
像抬走无人收拾的枯木:它在天黑以前倒下
再被黄昏的众神在落日下当众焚烧

远方,已经被群山堆积千里的尸体阻断
远方,已经点燃干柴,烧起了冲天火光
远方,是所有峡谷行走中最后的家园
血的通道,不在结满罪恶之果的大地
所有河流,都将义无反顾地走向天空
远方,我穷极一生终将抵达的远方,也是生命
远方,向东的远方,此刻刚刚天亮

我不能仅仅满足于在第一现场停留
如果没有道路,我将率领众水攀登南方的天空
远方的道路,总是在最后走上云端
远方的太阳,总是在最后落入我的怀抱
远方的情人,总是在最后说出真情
有无数的远方,但只有一个远方是我永恒的情人
这情人主要由你构成
                                2000.9,汉中      

Ⅲ、心脏:七条栈道①


在北方峻伟的前额,是我七条古老的蜀道
在奔泻的流水之上,是我七条龙的蜀道
在大地的绝壁之上,七条道路的尸体正在悄悄变冷

湛蓝的星空下是七条因饥饿弯曲的龙体
是章鱼粗大的断肢弹向七个方向的远方
惟一的心脏,仍然在中间有力地跳动、跳动

七条道路!穿过了丝绸,马,古书,鼎和成群的云朵
七条闪电组合成群的道路都是我的亲子
三条向南,四条往北,将急切的呼号带走
将我成吨的丝绸和玉器,带往四面八方

当它们在兵燹的大火中一次次化为灰烬
仍然由中间同一颗心脏生产,重新长成

七个跛足的大神双手执蛇从那边快步走来
七条穿过岩层的大鱼,留下了清晰的游踪

这是急于寻找出口的兄弟,一共有七个
位于中间的心脏只有一个,巨大、鲜艳、炽热

这是一颗围困中的心脏,一直在汉中跳动
这是一个渴望风暴的巨人最终生成于风暴
在风暴的内部急急走动

2
没有道路,就背负命运,独自踏上坎坷的行程
没有道路,就在人迹罕至的地带采集矿石
为后人打造七条道路的古典的形象

没有道路,就集合人类的子孙上路
像千百条溪流将七条河流抬入天空
将七条道路的骨架举过鹰的头顶——

这巨大风箱一样拉动的心脏,永不衰竭的心脏

没有道路,就在一块大石之上打坐
让背上长出翅膀,让头上长出翅膀

没有道路,就背负苦难从这里出发,一声呼啸
在乌云和群山的滚滚波涛之上滑行

没有道路,就丢下行李,折入黑夜
深入黑暗巨蟒盘踞的洞穴搬运火焰
在大风吹彻的旷野上坐等天明——

这焦躁的心脏,永恒叛逆的心脏

没有道路,就让一万个梦想与绝境交媾
在一个巨大子宫的七次剧烈抽搐之后
产下七条道路的婴儿,让它在风中迅速长成

没有道路就追赶流水模仿水的行走
就抄着枪走上绝壁,在云霞的边缘
为七个刚刚生成的道路的子孙送行———

这风暴的心脏,太阳和一万匹黑马的心脏

3
崩溃的,是王朝;留下的,是情书的章节
走散的,是帝王的车杖;不散的,是西风和流云
烧掉的,是草是灌木,是动物的家园
不死的,是人类:随着战争的足音

逃难的人群沿七条道路源源不断地流入这一片热土
在这一片锦山绣水之间落地生根

两骑官家的信使从栈道打马而过
一行商旅的马队满载着货物在前方行走,马铎叮当

现在是两次战争之间的短暂间歇
一阵清风吹开野百合幽闭的心事
林中的悍匪,收拾起劫掠的雄心
看见车载的美女,不胜道途的颠簸,柳眉微皱
再次撩开了轻摇的帘拢

4
在水的上空,升起七条道路爬动的真身
在水的道路上空,托起七个巨大的心脏
每一节都浸染着先民的泪水和鲜血
每一段都是骨头枕着骨头,鲜活灵性的血肉
被凉风剔尽,剩下七副发白的骨架
支持着同一个世界日益破碎的形体

七条道路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住在汉中
七条道路的姐妹是最美的美人住在汉中
这横穿两个山系的道路也横穿时间
与流水终生结伴的道路也指引流水
七条道路最早穿过世上第一条隧道
也必将最早走完地狱,穿过天堂高大的彩虹

5
山峦在北方中止,而道路再次开始
平原安卧如初;狮吼于北方星光寥落之野
道路尽头,升起北方博大的原野和湛蓝的星空
踏着盲目的波浪,美女成群骑鱼而来
她们为我而来,她们为一次爱情而来
她们舞蹈而来,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真情

如果跌挫于中途,让我为你捧来清泉
每一滴泉水,都蕴含着群山隐秘而冷冽的真情
如果失血过多,让我摘下片片红叶
为你补充体内已经流失过多的鲜血
如果一定要死,就死在这七条黄金的道路上吧
在这七条黄金的路旁可以造屋定居
也可以安放英雄的骨架和不灭的魂魄

游侠、樵夫、兵丁和负剑而行的诗人
让我们跨过岁月的峡谷,相聚在七条道路吧
活着,威风凛凛地走过英雄的道路
死去,进入泥土,在任意一座山冈坐成石头
伟岸的身躯伸出于黎明的满天云彩
成为七条道路纵横天下的最后支撑

6
凡我以强力支持的,都是英雄纯正的血液
凡我所慷慨允诺的,都是英雄的前程
凡我向命运要求的,命运也必将应许

心脏,太阳和万匹黑马的同一颗心脏
天空下七条道路拥有七颗头颅,而心脏只有一颗
心脏:这是诗人的另一个命名

被风暴排斥,但却一直在追赶风暴
被群山追赶,但却一直在抽打群山
我可能一直为命运所困,留在原地
行走于路途的巨人将从我取得力量

让七条光荣的道路将你庞大的形体贯穿吧
七条道路是七次惊天裂地的长啸和
七条携带惊雷划破漫天浓云的闪电
打在两个庞大山系的多皱的脸上

是章鱼的七条粗大的断肢挣脱浓云,在天黑以前
弹向了七个方向的远方

                       1999—2000,汉中

—————————————————————————————————————————————

责任编辑:yszdy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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