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普诺斯(Hypnos)作为黑夜女神未婚先孕的儿子,死亡之神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话语权与生俱来,是掌管睡眠的神,他拥有和WWE的Superstar CM Punk同样的必杀技:Go To Sleep,简称为GTS,中文译名为“永久沉睡”。据说他有一对天使般的翅膀,手持象征十二宫星座中天蝎座的罂粟花,凡是被罂粟花扫过的人,都可以一觉睡到天明。睡神作为人类身心健康的施与者和捍卫者,同时也主管了快乐和自在,也就是说,只有能够安稳睡觉的人才是快乐和自在的,相反,那些不能睡觉的人就会陷入痛楚和困苦。更为有趣的是,这位睡神和自己的母亲黑夜女神结合,生下了三千梦神俄涅洛伊(Oneiroi),希腊神话中亲戚之间的性关系和血缘关系都比较混乱,权且只当作传说,用比较正常的逻辑来推理,可以简单得出如下一些结论:
1、因为黑夜,才有了睡眠;
2、因为黑夜,才有了死亡;
3、睡眠和死亡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4、黑夜+睡眠=梦。
5、睡眠等于快乐自在,不睡眠等于痛楚困苦。
这些是正常的,至少是表面通顺的逻辑关系。当然你非要说,白天也可以睡眠,白天睡着了也能做梦,那么就有百度科学家告诉你,白日梦不是梦,只是一种病,还需要治疗云云。不管是不是梦,它都不归黑夜女神管,不归睡眠之神管,最重要的是,不归我管,此时此刻,我要写的是秦巴子的睡眠,而不是伊沙的梦。
修普诺斯的希腊方言是Hypnos,罗马口音为Somnus,而Somnus同时也是拉丁文中罂粟花的学名。罂粟花本身无毒无嗅,只因生得异常美丽,就一再承担了罪恶之名,美丽本身不是罪,可美丽的结果有罪,譬如酒池、妲己、黄金、虞美人……是的,罂粟花的另外一个名字就叫虞美人。至于它为何承担了恶名,人尽皆知,在此不赘。
如前文所说,罂粟象征着黄道十二宫里的天蝎座,天蝎座是十二宫的第八宫疾厄宫,代表了再生能力,而天蝎座的守护神又是冥王哈迪斯,象征死亡。再生与死亡的交织,使得天蝎座拥有自我淬炼的终身信仰……星象书上说:“诞生在深秋的蝎子是最复杂的……在蝎子的生命中总有一种向往孤独的特质……孤独的蝎子更能洞悉谎言与人心”等等,如果你有空读过这些,如果你恰好熟悉秦巴子,那么你毫不怀疑作为天蝎座的秦巴子先生,奇妙地具有了其星座的典型性格。
世界的荒谬无从考究,正如我们没法理解为什么“睡眠=修普诺斯=罂粟=天蝎座”成立,“天蝎座=秦巴子”也成立,而“睡眠=秦巴子”却不成立。熟悉秦巴子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严重的失眠者,“失眠者”这个称呼不太规范,如果睡眠真有神在掌控,那么眠与不眠都是神意,而那些无法睡眠的人准确的称呼应该是“被失眠者”。可是秦巴子作为修普诺斯的“远房亲戚”,睡眠之神为何要如此不近人情,大义灭亲?天意难测。但一件事情,如果违反了常理,那么一定是在某个环节上出了错,联想到希腊诸神的人格化特征,经常会犯一些比正常人还要低级的错误,我们可以合理推断:是睡眠之神犯了错。也就是说,秦巴子先生的失眠很可能是由于修普诺斯失职造成的。
加缪写诸神处罚西西弗推石头,认为在没有比干这个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可西西弗受罚是他绑架欺骗诸神,罪有应得,而秦巴子踏实做人,谨慎做诗,却仅仅因为睡神的玩忽职守就陷入了无眠的牢笼:
我在棉花里躺着
棉花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肌肉不在
我在铁板上躺着
铁板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骨头不在
我在刺丛中躺着
尖刺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神经不在
——《极度失眠》
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堪比人世间任何一种残忍的刑罚,在这里,神为刀俎,人甚至都不是案板上的鱼肉,只是羊圈里一头无望的羔羊,它未被判罪,只是被“双规”。双规之牛逼在于,可放可不放,可罪可不罪,让“被双规者”患得患失,首鼠两端,内心摧残,无可名状,宛如被绑架后头上蒙了黑布的人质:
她要我交出青春
交出青春的想像力
她要我交出爱情
交出爱情的驱动器
她要我交出亲人
交出与亲人的关系
——《绑架者》
接下来就是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我夜夜守候
敲门无数
不为梦想成真
只是为了入梦
为了放下心头的负累
为了和现实断绝往来
我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
耳朵却不肯假寐
——《失眠者的临界状态》
在我以往有限的阅读历程里,除了佩索阿,再没有遇到任何人对自己的失眠做过如此深入而可怕的剖析,葡萄牙诗人在《惶然录》里写道:“任何人若希望制造一个鬼怪的概念,只需要在欲眠却又不能入眠的心灵那里,用语言来给事物造像”。
秦巴子实践了他的想法:
失眠的夜晚
是一座发电厂
我的肌肉是煤
我的呼吸是氧
我的热血是水
我的神经里
奔跑着带电的思想
而忧伤直立着
像一根烟囱
……
——《失眠者的欢乐夜场》
与佩索阿不同的是,秦巴子永远不会这样说:
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都处在清澈的半醒状态。
这样的说法显然过于哲学,虽然能赢得通俗哲学爱好者们的掌声,却有意无意淡化了诗人肉体所承受的痛楚和困苦,并抽象化了睡眠之神作为公务员的事实的失职,也模糊化了诸神原本职责明确的分界。
作为一个从未失眠过的人,我很难体会到失眠的痛苦。据秦巴子说,失眠是睡不着,但也并非清醒,是卡在睡与醒的粘稠地带,像一个攀岩攀到半崖攀不动的人,既上不去也下不来,倒悬在空中。如此形象的比喻,让我这个轻微的恐高症患者对失眠有了最感性的认知。
在西西弗的故事里,最悲惨的并非主人公——那个推石头的人,他至少赢得了热衷于反抗神权和思索命运的人类的赞誉,至少加缪认为“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西西弗是幸福的”——而是那块“巨石”,它是与生俱来的道具,它毫无选择地充当了神罚的刑具,随之又毫无选择地被英雄主人公推上山,滚下去,再推上山,又滚下去……如此反复,神罚有多久,它就要滚多久。虽然它与主人公承担了同样长久的苦难,而所有的赞誉却只给了后者。无论哲人为巨石赋予了多少具象或抽象的意义,它都是悲惨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它这里不成立,它没有反抗的机会,它的字典里有没有“休息”,它甚至都没有自杀的可能。作为道具,它唯一的命运就是被忽视。
同样,这也是失眠者的宿命,“我被遗弃在我的周围,我安静地坐在这里”,(秦巴子《幻灭者的叙事》)诗人被神赋予生命就像巨石被赋予重量,随之就被遗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对于因神的失职而造成的苦痛,他只能毫无反抗余地的接受,人类的目光只会聚焦于夺目的星辰或者死亡的血焰,有谁会注意到一个暗夜里“目不瞑”的灵魂?因为“在人群中,我的存在是一个空位” ,(秦巴子《空位》)仅此而已。
诗人被剥夺了睡眠的权利,同时也被剥夺了快乐和自在。黑夜女神光临,她的儿子却了无踪迹,没有罂粟花拂过,再疲惫的身体也一刻不得安宁,像那块巨石,没的选择。他只能如佩索阿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睡着:我活着和梦着,或者勿宁说我无论活着和睡着的时候都在入梦,而这种梦也是活”,失眠模糊了睡与醒的界线,使阴阳失和,似梦非梦,似幻似真:
整整一个晚上
我只干了一件事情
剪指甲
从入睡之前
一直剪到梦中
剪深了的左手姆指
从梦外疼到梦里
……
掉进床下的指甲锉
被我在梦中找到了
梦醒之后
完整地出现在床头
——《剪指甲》
是啊,我是在做梦
但我掐掐大腿
却分明很疼
——《隐秘的梦与河流》
连梦都是陈旧的
作为梦的主角
我对自己大失所望
果断中止了梦的进程
——《旧梦重临》
这些诗句就像一位探险家在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历经九死一生归来后,向我们讲述他一路的传奇经历,挽起袖子、敞开衣襟,让我们看他身体的累累疤痕,作为旁观者,只凭听闻和想象,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曾独自遭遇过或即将面临怎样的险情,“它是一些思想但从未进入图书馆/它是一种象征但不像任何人/它耸立在街心/让我们全都成为匆匆过客”。(秦巴子《雕像》)
天蝎座的秦巴子独自承担着自己作为一只蝎子的孤独,可他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从不相信会有一个长翅膀的鸟人手持鲜花抚摸他,就能让他入睡,他不期待赐予,于是也不会因失望而怨憎。更为幸运的是,作为一个诗人,他不拒绝命运的任何赠予(也无法拒绝),也从未回避那些糟糕的部分,所有经历都成了他创作的源泉。从2010年开始,他几近神速地恢复了写作状态,两年多以来,写下大量佳作,并再次攀上了个人创作的巅峰。这在他同年代的诗人群里,堪称神迹,在更广泛的诗坛里,也屈指可数。我相信虔诚的力量,因为有秦巴子这个活生生的例证,他说:“我相信,诗是有正途的;做所谓的诗人也许没有正途,但诗是有正途的。”
这组《极度失眠》是他这两年写下的大量作品里很小的一部分,而对失眠的书写却非“时新”,在他2010年出版的诗集《纪念》里已经收有写失眠的佳作:
我自己扶着自己
如同黑暗中的每一个人
如同事物们的存在本身
——《在异地》
我暂时无法确定这首诗创作的具体日期,但据已知并合理推测,秦巴子“被失眠”的时间应该不算短暂了。他习惯用“一切活物都有疾病”(《中药房)来解释,可我宁愿说这只是修普诺斯的失职,是这位睡眠之神出了错,后果却由诗人来承受。可是,一切如果都太正常了、太合逻辑了、太规范运作了,还有诗存在的必要么?诗,就应该什么出了错。什么,是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从我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的态度来说,我宁愿用幸福换取诗歌,可是“谁痛谁知道”,我不痛,站着说话不腰疼,并不知道其中所需的代价有多大。即使当我读到:
我知道天就快要亮了
如果我能冲进梦里
那怕只有一个小时
那怕只有二十分钟
只要到了那边
痛苦的失眠者
就能与幸福赤裸相拥
——《失眠者的临界状态》
写得如此痛苦,我也无法感同身受。但作为诗,它让我审美审得很愉悦。或者说,正是他的痛苦造就了我的愉悦,这话说的会不会太没人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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