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真实——刘诚诗学杂感系列(1)
来源:新浪网 作者:刘诚
真在艺术中的至高地位是无庸置疑的。通过艺术达到真,一直是古今中外所有伟大艺术家的不懈追求。虽然艺术品作为一种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人造痕迹的事物,是无法从根本上逼近生活本来的浑茫的。艺术品的构架再宏大,也只能撷取生活的某一个点,是生活某一局部的一次闪光,可是人们还是愿意透过作品去看到本来的生活。人类固然不可能创造世界,可是一旦透过作品看到了生活的本来样子,仍然会感到莫大的快慰,就如同是体验了一回上帝。人们发现置身其中的生活原来还可以这么美,这么复杂,具有如此丰厚的内容,从而更加热爱生活。在那些伟大作品里,人们对于艺术家发自内心的敬重和热爱,就来自这里。然而在艺术上,真也是最混乱的一块是非之地,有关真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歧见迭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所理解的真。你认为真的东西,在他那里反而一点都不真;他认为真的,在你这里却可能完全虚假。
真的问题所以扑朔迷离,原因有二。一是真本来就是一个很难得到的东西。从其本性讲,真的东西在一刻也不停地生成,既为真则一定是客观的,问题在于,任何的真总是一经产生即不断地衰变,没有恒定不变的真。外国人认为,人的脚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更有绝对说法,认为人的脚一次也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是一刻也不停地在流动的。真,不可能脱离时间的管制,总是被新的真完全覆盖,变得面目全非。可见任何的真,都很不容易求得和保持。要还原那个原始的真,必得将厚厚的覆盖物刨去,这个功夫已经足以让人望而生畏。按照中国智慧,宇宙天地生成于无,宇宙不是物质的总和,而是充满事物。《道德经》起首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母,有名万物之始。”老子首先分开两种道,即可道之道,不可道之道。可道之道,不是永恒的道,那些真正永恒的道,才是真正的大道,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可见中国古代智慧中,对真的问题之复杂程度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二是在认识论的角度,人们对于真的探寻不能不受到主观因素的制约。人们不是站在同一个基点、也不是从同一个方向看真的。在人一面,文化,文明,宗教背景,种族,族别,国别,甚至个人性情及好恶,复杂多变的现实情势,无不从各个方向影响着人们对于真的认识。十六个盲人摸索到的同一只大象是十六种不同的形状;十六个人看到的庐山可能是十六座完全不同的庐山,可见人要完全逼近真,十分不易。
这还只是从一般的方面而言,谈到艺术,要达到真的目标就更难。艺术,无论是什么样的艺术,都是对生活的某种还原,有点像上帝对生活的创造。艺术家创造生活不可能随心所欲,只能按生活本来的样子创造,也就是按真的样子创造。可是,许多艺术家将艺术品创造出来,人们却说他不真。艺术的生命在于真,不真,等于给这艺术判死。有时候,艺术家,作家、诗人,明明看到了生活的真,可是一旦写到艺术里去,还是受到了不真的指责。到底什么是真?人有无可能接近真、触摸到真的皮毛呢?许多艺术家为此感到苦恼。原来到了艺术领域里,一般人追求真的困难,在这里被再次放大,到达真的困难比原来成倍地增加了。首先,能不能得到真是一回事,得到了真,要确保表达的过程中不对真造成损失,转移到艺术里之后不失真,保持了真的原汁原味,又是一回事。原来,现实的真并不等于艺术的真,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是两个不同的事物,二者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靠语言(或别的介质)衔接。语言如果是一座桥梁,有些真的事物走过了这座桥,仍然是真,甚至更加集中强烈,突现了事物的本质;有些走过了这座桥,却走向了它的反面,失去了真,仅仅留下一具真的躯壳,而里面却只剩下谎言。有些看起来荒诞不经,一点也不真实,但却表现了最高的真。海德格尔名言:“语言是存在的家。”正因为如此,谎言对于真的伤害也最厉害、最致命。一个作品,如果仅仅是粗糙,尚不失为一个好的艺术品,还可以打磨好,使它逼近水晶的境界,可是一部从根本上说谎的作品,反真实的作品,它指向生活相反的一面,对这样的东西,你是没有办法修改的。这样的作品几乎不可原谅。想一想,一个小说家说了许多话,结果被证明只是说谎;一个诗人写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句子,仅仅只是为了使自己成为诗人,而不是为了揭示存在的真相;散文家抓住一点真的皮毛,即在他的文章里喋喋不休,可是弄了半天,他们都在真实以外的地方,与生活的真相无关,这是多么悲惨的结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语言充其量不过是艺术家隐藏愚蠢和拙劣技艺的地方,而不再是存在的家,这里面没有存在。为什么从现实的真走到艺术里去,经过了语言的桥梁,就不再是真了?原来有两种语言,一种是艺术的语言,诗的语言,这种语言的功能是去蔽,帮助艺术家抵达真的澄明的状态;一种是垃圾语言,这种语言不是用于呈现,而是加剧世界对真相的遮蔽,使真相更加云遮雾罩。伟大的艺术家一生都在与语言的这种遮蔽真相的特性作斗争,而另一些艺术家,他们或因愚蠢、或因懒惰、或因私心、或因害怕逼近真
相而放纵自己,最终被语言所误,走向了真的反面,只能永远留在真的外围。
真的要求是艺术的根本要求,也是最低要求。但我们发现,绝对的真实在是太难了,也太大了,大到只有上帝本人才能够从它的深度和广度及其时间的长度上真正掌握,就像绝对真理一样,真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人类走向真的道路永远障碍重重,真大约比较羞怯,或者为了必要的自卫,而在每一条道路上都布设了过多的陷阱和迷阵,以致人只能接近,而不能真正到达。而艺术家并没有得到什么特许,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艺术的劳作,去换取一种真的替代品——心灵的真。请注意,天下的艺术家们,你们能够有希望得到的只有这个!你们自己心里当然也知道,心灵的真远远不等于存在的真,与存在的真在广度、深度、数量和成色等所有的指标上都天悬地隔,不可同日而语,可是能够到达这里,你们就是可嘉许的!到达这里,你们已经抵达了一个艺术家所能达到的极限!能够到达这个极限,是因为你们在生活中最大限度地保持了独立,确保自己没有因为种种情势所迫而背叛心灵,因而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真的奖赏。——是的,你们能够做到的只有这些,此外还能怎样呢?事实证明,有许许多多的艺术家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们最终被两种真实同时抛弃,以至无家可归。还有的艺术家倒是一直保持了对于真的虔敬之心,可是悟性不够,最终只能在通往心灵真实的去路上倒下,在这条路的两边,已经堆满了这些艺术家的无名坟墓。作为真善美三支柱之一柱的真啊,你是多么难以逾越!可是未来年代的所有诗人和艺术家,还必须走向你,他们必须穿过你的针眼——即使他们得到的只是心灵的真实,而永远不可能得到真的原物!王安忆在《心灵世界》里把小说定义为心灵世界的表现,认为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王安忆是在谈论小说,可是对于诗歌同样适用:一个用诗歌构造的心灵的神界是允许的,但你必须格外小心谨慎,确保它达到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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