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手
黄 梵
过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码头的、处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妇的
下午醒来,我说不清
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
广场上,有人拉着忧伤的二胡
他有理由让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
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旧时代的黑暗
如果来得及,我愿意
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
此刻,我感到过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湿了的火柴头
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过去变成泪珠,但没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
过去离现在到底有多远?
听曲的新人背着双手,就找到了热爱?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
◎诗歌精神的觉醒与担当——读黄梵的《二胡手》
导读:徐南鹏
我没有仔细研究二胡的起源地,但把它归入民族乐曲的范畴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我思量,二胡该是由马背上的民族发明的,苍凉、辽远是它音色的基调。不管它演奏欢快的赛马曲,还是二泉映月,在我听来,那股苍凉之气总是无法削弱哪怕一点点。小时候,我听爷爷拉过二胡,感觉像是一把钝了的锯子在锯骨头,有深深的痒和痛,又说不出来。读黄梵诗歌《二胡手》,我依然感觉到从文字中散发出来那股苍凉之气,禁不住佩服黄梵文字的还原和解析的高超能力。在这个层面上,我享受了作者精心制作的诸如“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这样充满陌生感和诗性的文字。但是,更加让我欣喜的是,这首诗内涵广阔,带着深刻的批判精神。它出现在新世纪之初,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反思和批判意味。
对于前者,也许从诗歌文字就能够读出来,我不细说。我着重说说后者,理解了后者,对前者的理解也就成为易事了。我必须把话题扯远一点,讲点政治和文化的事。文化的最终力量,必然要体现在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作用上来。决定社会发展的原始动力不是文化,而是政治(从广义上说,政治也是文化的一个分支,但这里所指的政治是狭义政治,即政党、政府管理社会的行为和活动)。政治力具有单向性,是从上到下的,带强迫、命令的色彩,强调权威。从这个意义上看,政治力是刚性的。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社会建构都是以政治力作为第一力量。从物理学上说,任何作用力都有反作用力。政治力的反作用力,是以文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文化的力量(仍然把狭义的文化,主要是人类活动的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等。原本科技也应该纳入此范畴,但是由于受到过份的物质主义的影响,科技其实已经不归属文化序列了。它文另论)产生于民众,并且由下而上,对政治力的不当之处、不人性之处作出校正。一个强大的国家,一个兴盛的朝代,政治力和文化力是并行发展的。政治力在文化力的纠偏下,更好地体现民众的共同理想,体现时代的共同精神,形成正博弈,从而催生一个伟大的时代。但是,在一个势微的时代,文化的力量一定会被政治强权所剥夺,文化力或者根本不被重视,要么闭嘴、要么蹲在监狱里,勿庸说可能成为一股纠正的力量。那么,在那样的时代,政治力就可能因为某位决策者的失当决定,变得放肆、狰狞、可怖,甚至吸食民间的精血。
我推崇《二胡手》,根本的原因在于诗中的“二胡手”,具有强烈的文化象征意义。作者在诗中反复强调,二胡手是“过去”的、是“旧时代”。他这样写道,“过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过去就是他的表情”,“过去变成泪珠”,“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旧时代的黑暗”。一种恐怖的暗影在我的心中升腾,文化自由生长的时代,文化发挥其在社会建构的时代已经远去?不可追忆?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还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或者我们该去拨开层层累积的黄土,到唐朝、汉朝,到诸子百家那里,才能找着那个旧时代的光亮?不可追问!!但是,还有一根弦依然在人心里流传,它可能是在二胡手的心里,也可能是在我心里,也可能在处女或者毒妇心里。对旧时代的缅怀,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那根文化之弦尚末完全断裂,虽然我们历过无数战火、历过无数的运动——
广场上,有人拉着忧伤的二胡
他有理由让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
人群中的蛇,不用多想,一定在众人的追打之下成为一堆粉红的肉酱,或者成为中国一张桌子上鲜美的羹汤!对于作者来说,他清醒地洞见了其中的秘密,所以充满忧虑——“下午醒来,我说不清/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他写道:
此刻,我感到过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湿了的火柴头
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过去变成泪珠,但没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
虽然如此,文化必须得以传承,文化的道义必须得以张扬。“如果来得及,我愿意/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但是,在诸如焚书坑儒的时代,文化其实还不如那一条人群中的“蛇”。毒蛇最终的命运是注定的,但至少给人群带来一阵恐慌,给一群人的梦带来少许不安。更多的时候,其实连文化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彻底成为政治的附生产品。结局更加令人可疑。我们也看到了,包括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诗歌,我们所热爱的诗歌,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曾经堕落到什么程度了?回望十多二十年来的当代诗歌发展史,它们担当了什么责任?那些诗歌本就该有的自觉的文化意识都在哪里呢?不可追问!!那一波又一波的貌似热闹的诗歌运动,如果剥开成名逐利的功利主义的外衣,在今天看来没有半文钱的价值!诗人说,“听曲的新人背着双手,就找到了热爱?”
那么,它的出路在哪里?应和着“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我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滑落下去,像我们面对的新时代诸多诗歌,像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以及文化人的一切活动,只能让它们继续沿着良知的斜坡滑下去,要么是深渊,要么就是一个新世界!
时间总是会让好诗不断显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感受到它生长的力量。黄梵用一首短诗《二胡手》,告诉当代诗人们的这一些,已经足够显示一首诗歌的真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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