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同行，你们好！迎新的钟声就要敲响。在这样的时刻，青年作家朋友们汇聚在这里，我感到亲切。它让我回想起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次创作会议——那时我正在大学读书，就是在那次会议上，我与已故知名诗人宋太海先生和后来的众多文学同行相识。如果由此上溯至1971年冬天，我在故里洋县参加了一生中第一次文学创作会议——就是在那次创作会议上，我与老作家周竞先生相识，并得到厚厚的一摞赠书，其中有一本小说，曾经风靡一时的电影《闪闪的红星》就是据此改编。确实，一次会议并不能决定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更不能代替高难度的创作，但却会造成一种氛围，认识许多新的面孔，往往在一个文学青年大脑的沟回里，留下一生也不能磨灭的印象。从这个意义上，我在这里要说：感谢各种各样有关文学创作的会议，会议使我们潜在的创作活力被激活，给我们鼓劲，使我们团结，使我们看到实力、也看到差距，比平常更加勤于思考，也看到希望和方向；会议给我们丰富和新鲜的感受。如果没有这些像驿站一样的文学会议，我们也许不会在清苦和高难度的文学创作道路上挺进到今天。会议就是加油，是设在文学漫漫长途上的加油站，即使是在黑暗的夜里依然亮着灯盏，每一扇大门都为我们打开。我相信，今天青年作家在这里的聚会，也具有加油的性质。这次会议是在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之后召开的，文学创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新情况。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请让我以个人的名义，向与会各位青年朋友致以真诚的问候，并预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写作进步，硕果累累！我谈三个观点。

□为人物写作，不为编故事写作

第一个观点，是有关小说的。无庸置疑，当代作家有深厚的创作潜力，在中短篇小说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上，近年涌现出一大批富有潜力的作家，长篇小说创作日趋活跃。这些长篇，动辄20至40万字以上，题材涉及历史，也涉及现实，既有言情，也有官场生活，下了很大的功夫，取得了不同的成就。在中篇小说方面，既有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也有现代感极强的写作，可以说各有千秋，呈现出不同作品、不同风格、不同手法争奇斗艳的多元格局。可是，如果用稍高一点的标准来看，为什么仍然少有作品能让我们真正感到满足呢？能让我们读着过瘾，让我们一经拿起、就不得不击节称赏、从而心生敬畏的小说写作，为什么仍然是这样少而又少呢？不少看着好像不错的长篇小说，为什么仍然显得幼稚和脆弱，经不起批评眼光的反复打量呢？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其中很可能隐藏着一个有关小说写作成败的带有根本性的秘密。长期以来，一些小说大多停留在编故事的水平，它们太容易为能够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感到满足了。这些小说当然也有人物，可是人物单薄，面容模糊，或者看起来有人物，但经不住推敲，经不住深度分析和二次阅读。要么人物站立起来了，可是没有足够的概括力，没有思想的光辉，没有携带足够的思想内容。我认为，这是近年长篇写作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倾向，至今还没有看到突破的曙光。故事是重要的，是小说的核心要素之一，要编好一个故事也很不容易，需要才华，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很多初入长篇领域的作者，常常连一个完整的故事也编不好。但我要说，故事不是小说的目的。小说的目的在于，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大规模地概括社会生活，提供一个作家对人类、对时代、对生活、对宇宙、对生死和存在的总体看法和深度思考，在努力达成这一目的的过程中，人物处在核心的位置。小说家的目的可能有很多个，但这些好的想法，都必须通过人物去承担，在这个意义上，人物是小说的支点。在这个意义上，作家正如同雕塑家一样，都必须以塑造出生动、鲜活、为艺术批评留下足够空间的人物形象为指归，我们也可以说好的小说家，就是高明的雕塑家，不过雕塑家使用了石头、泥巴或青铜等材料，以及刀子、锤子等工具，而小说家使用了文字——它们已经为世世代代的人们重复使用，仍将继续使用。小说家除了这些一无所有；小说家的天职，就是要通过文字的重新排列组合，塑造出鲜活的、有肉体、有面貌、有欲望、有命运、有灵魂、有七情六欲、在生活的具体情境中、而又能大规模地概括生活的人物形象来。塑造出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小说家实现写作意图的惟一道路，舍此再没有第二道路。这样说，并不是说在雕塑艺术和小说艺术之间没有高下之分。诚然，杰出的雕塑艺术作品，一样可以达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但我认为，一部伟大的小说作品——如《红楼梦》，它所能容纳的社会生活容量，是任何成功的雕塑艺术作品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我的第一个观点是，为人物写作，不为编故事写作。是的，亲爱的作家同行们，对于小说艺术非常执迷、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跨过伟大小说艺术门槛的艺术勇士们，让我们不要仅仅为编织一个动人的故事而写作吧。也不要仅仅为了语言写作，也不要为了所谓的人物性格而写作，也不要为了人物的命运而写作——虽然在长篇小说里，命运就是美。我不是说这些东西就不重要，它们很重要；而是说，如果仅仅走到故事这里就停了下来，那就太过可惜了，因为路才走了一半，后面的路还有很长。故事意味着一个有足够长度的过程，具有某种道路的意义，故事的意义在于为小说家展示才情搭建了一个平台，提供了一个框架，它只是小说的容器，它的使命是用来承载小说，还不等于小说本身，戏还得继续。故事为了人物的活动而来，只是小说家艺术世界的轮廓，远远不是它的全部，小说必须经由故事通向人物。我们胸中对于生活的无比美好的想法和无比透彻的大觉悟，只有通过人物的塑造才能真正落实。我们看到，大部分电视艺术作品——我主要指电视连续剧，它们编故事是很会编的，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受影视艺术急功近利和哗众取宠天性的限制，它们不能向前再迈进一步；虽然优秀的编导们大多也知道，走向人物，就可以与低档的东西区分开来，但是没有。相反，故事编得太好了，太圆满了，太有头有尾了，太实了，太用力了，反而弄得艺术空间全无，十分逼窄，小说完全没有了寓言的效果，也破坏了一部成功的艺术必不可少的寓言的氛围，使艺术最终归于失败。但也有一些小说艺术上的试验，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就是我们大家已经十分熟悉的现代派小说。现代派小说对故事和人物一概持蔑视态度，认为可以没有故事，也可以没有人物，结果，此类小说尖锐有余，坚硬有余，极端强烈，看起来十分前卫，十分地洋，但因为既没有故事，又没有人物，结果只剩下一个坚硬的思想，它浓缩在一个干枯的硬核里，令人望而生厌。其中最优秀者如卡夫卡，但大多数此类鹦鹉学舌、亦步亦趋的现代派小说，都干瘪、丑陋、僵硬、寒伧，面目可憎，实在不敢恭维。现代派小说的流行，已经在中国的文学原野上，留下了一大批这样坚硬、干瘪、贫乏、速死的、令人厌倦的概念化作品。到后现代主义更是江河日下，在他们那里，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平面化，一切都是游戏，都被解构，都没有意义，除了后现代主义本身不在此列，所有的价值都被拆解，最终取消小说，才是小说；取消诗歌，才是诗歌，取消绘画，才是绘画。如果对中国文学的新变化有足够的敏感，你们很容易就会发现，现实主义正在回归，它首先在中国美术里回归，接着在中国小说里回归。这次回归吸收了现代主义的若干合理因素，但总的情况，仍然是向故事回归，向人物回归。这是一次伟大的凯旋，也是一次伟大的生长，是中国小说艺术在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弯路之后，向经典作品创造之路的一次伟大的皈依，是重新创造经典作品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开端，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因此我认为，一切想要在小说艺术领域里创造不朽业绩的文学家们，让我们从故事的位置继续前进，利用一切可以调动的手段，创造出具有博大思想艺术容量的人物来吧。小说艺术的长廊是靠不朽的小说艺术人物去填补的。我们需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活动在这个故事里的有意味的人物，这些人物要有足够多的触须，将它的每一根触须都伸向一个陌生的领域，使广阔的社会生活得到呈现；这些人物折射着时代的复杂信息，承载着时代精神生活的复杂内容，给我们小说家以很大的方便，支持我们，使我们在存在的腹地挺进到很远。

□为意象写作，不为主义写作

第二个观点，是有关诗歌的。我是一个诗歌的写作者，长期以来，对诗歌艺术的甘苦深有体会。现在诗歌里主义甚多，提法甚多，这些提法各有道理，但诗人们大都只是抓住诗歌艺术的某一个方面，把它迅速推向极端。我今天不想在这里谈论主义，却想从另一个角度提出问题，与与会青年诗人诸君商榷。我认为，诗人的核心工作，是意象的营造。营造意象，这是使诗人区别于文学其他门类的根本依据。诗歌归根到底，是一种意象的艺术。诗歌里没有故事，它不以叙事见长，也没有人物，可是有意象。你们要记住，意象，这可是诗人之为诗人的看家本领！要说人物，也有，只有一个，那就是诗人自己——诗人一生只塑造一个人物，就是诗人自己。诗人比小说家干脆，他不需要拐弯抹角，而是自己走出来直接面对世界，任何第三种角色都是多余。他通过什么？通过一篇篇诗篇，使自己得到呈现。这里马上产生一个问题：你所谓的诗篇，又是什么东西？我们也可以说，诗篇就是说话，但诗歌的说话，又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说话，也不同于小说、散文的说话，那个使诗歌得以成立的、被认为是诗歌、而不是小说散文的核心事物是什么呢？不是分行排列的形式，也不是信誓旦旦的自我表白，而是意象。无论你是哪一种主义，都必须落实到意象。没有意象的诗，不是诗，最起码不是好诗。意象，亦即有意味的形象，它与一般的形象不同，在于比一般的形象更精警，走得更远，它不是生活里现成物象的照搬，而是打上了诗人独特才情和艺术秉赋的烙印。它们全都来自于生活，但都不是现成物象的照搬，而是高智力、高密度精神活动的产物。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诗人，最终你都必须通过这些以意象为中心构建起来的诗篇，才能得到呈现。诗人为着意象而来，为着意象而死。有些人每提到意象，马上想到上世纪前半叶法国诗歌里的意象派，这个意象派，曾经深刻地影响到我国诗歌，以为它们是一回事。其实不然，无论你是什么主义，都有各自的建构意象的风格和方法。朦胧诗有意象，第三代诗有意象，非非主义有意象，知识分子写作有意象，民间派有意象，未来主义有意象，自白派有意象，下半身有意象，垃圾派有意象，第三极“神性写作”有意象，不存在没有意象的诗歌流派，除非这个流派根本不存在。没有意象，就没有诗歌，意象规定了诗歌的边界，是把诗歌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得以成立的根本构件。而意象派，不过是对作为诗歌核心要素的意象，进行了符合自己口味的强调和特殊处理而已。诗人一生的基本功，就是从生活中提炼意象，一个不会提炼意象的诗人，一定是一个伪诗人。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不是要求语言的惊人，而是意象的惊人，只有杰出的、成功的、具有足够艺术冲撞力的诗歌意象，才是迅速征服读者、使读者为之震撼的惟一的万应法宝。好的精警的意象，可以有效地驱除阅读疲劳，使诗歌的阅读，成为一种精神历险的过程，给人以满目灿烂的感觉。再者，诗歌意象的营构，最能见出一个诗人的高下。我建议天下诗人，包括在座各位青年诗人，也包括我，让我们一起为诗歌意象的伟大事业而奋斗。我们的精神原初地带，本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座烈火熊熊的熔炉，熔化生活中的一切，再调集有用的元素重构世界，让一个个鲜活、生动、过目不忘的诗歌意象，从那里源源出炉。所谓“功夫在诗外”，最根本、也最难的，就是要通过艺术和人生的修炼和操守，把自己变成一座合格的、可靠的、高效率的、极优秀的铸造诗歌意象的熔炉，就像一座生产高品质瓷器的名窑，使它出产的意象，品质又高又好，数量又多，而且绝不雷同，每一件都是惟一，不用搁很长的时间才增值，仅仅是在出炉的瞬间，就已经光彩夺目，惊世骇俗，价值连城。诗人与其喊一万句口号，不如经营好一个意象。一生能有一个令世人震惊的好意象，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但一个好的诗人，还要求更多，并不只是读者向诗人这样要求，诗人自己也在不断地向自己要求，因为他知道，仅有一个意象远远不够。一旦这个诗人弄不出意象了，这个诗人才华也就衰退了。诗人于是心情焦躁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因为他知道，在艺术的极端残酷、时刻都在变动的、没有任何确定感、像体育竞技一样通常总是逼近极限的竞争格局中，弄不出好的意象意味着什么。从诗歌的构成来看，一首诗往往只有一个中心意象，但这首诗由好多的句子构成，每一个好的句子，都要求有两到三个兴奋点，这兴奋点就是意象。只有具备了两到三个兴奋点的诗句才是好的诗句，这两到三个造成兴奋点的意象，往往从属于中心意象，或指向中心意象。诗歌的不同句子之间，就是靠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松散联系，结成一个相互牵扯的整体，通常能量密集，密不透风。这些意象构成的世界，就是诗人的、或一首诗歌的艺术世界，我们通常按传统的说法，把它称之为诗歌的意境。中心意象处在核心位置，占据着崇高的地位，中心意象一旦产生，次一级的、更次一级的意象，通常自动生成，相互照亮，带动句群同时出现，使一首诗一次成型，浑如天成。因为具有艺术的内在张力，意象它有自己的生命，一定会自己动起来。这是一种能量的释放和运动过程，会从一个意象，自动跳到下一个意象，它是活的，运动的。没有运动感、或没有运动要求的和没有携带足够精神能量的意象，是死的意象，不是好的意象。有的意象是对中心意象某一个侧面的展开，有的是对中心意象的强调，或通过强调某一意象点，而在结构上形成类似音乐中反复回旋的节奏和效果，从而使诗歌的内核更加确定和突出。这样的结果，是使一首诗成为一个由中心意象统率的庞大的意象群。通常，对于一个精神能量强大、富有经验、创造力异常活跃的成熟诗人，弄成一首诗，确实比一篇小说要容易得多。长篇小说相当于竞走和长跑，是文学里的越野比赛，是文学的马拉松，诗歌就是文学里的短跑、跨栏运动；长篇小说如果是文学里的巡航导弹，诗歌就是文学里的步枪和手枪。诗人其实是在追赶意象行走，他跟在意象的后面，紧赶慢赶，这个过程我们把它称作诗歌的写作。意象推进的力度有快有慢，运用语言的奢好不一，由此形成不同长短、不同风格的诗篇。通常最难的是中心意象，有了中心意象，一个诗人往往可以借助写作经验和技术的力量迅速成篇。不是说技术不重要，技术只是在这个时候才走出来，派上了用场。亲爱的诗人同行们，诗歌是美丽、迷人的、放不下的，因为构成诗歌的意象是美丽的、迷人的，无论如何放不下的。如果我们想得到诗歌，却忘记了意象，或有意冷落了意象，我们立马会被诗歌报复，注定得不到诗歌。诗神说，你们必须为了寻找惊世骇俗的意象，为了追踪让人一经看到就难以忘怀、让人坐立不安、兴奋莫名的鲜活意象而穷极一生。诗人是意象的生产者和贩卖者，虽然这个主要由物质构成、并严格按照物质的铁律运转的世界，不大愿意为购买诗人的产品慷慨埋单，但它是有价值的，因为小说拥有市场，而诗歌却代表文学的高度。当然，我们也看到这样的情况：有的诗人开始的时候以意象起家，成名之后，立马离开了意象，因为他想使自己看起来足够地大，试图变得深奥起来，因而他把哲学、思想、概念，一鼓脑硬往诗歌的口袋里塞，让这些东西占据了原本只能由意象占据的位置。这些诗人的哲学是蹩脚的哲学，诗歌成为蹩脚的诗歌。这样的写作是失败的，尽管他们可能一时唬住了不少不明就里的读者，弄到了许多名声。再好的哲学、思想观念，如果不通过意象，都将落空。诗人通过意象得到表达，正如小说家对世界说话都必须通过人物，这是这个行当的先定。为什么小说要通过人物，诗歌要通过意象？不通过行不行？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这就是法门，是艺术之为艺术的规定，你反对这一条，就不要来操作艺术的活计。理论家可以把真理直接说出，艺术家不能，所有艺术——包括诗和小说，都必须通过形象说话。在这里，我们找到了艺术所以长存的原因：人们为什么离不开艺术，因为人天性里有一种对于形象美的特殊执迷。形象美是一种综合的美，没有现成的结论，各种各样的人从不同的位置、从各不相同的角度，品出不同的味道。形象是一个水晶质地的多棱体，每一个立面都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人们在形象中各取所需，而且每一次都不会空手而归。形象所携带的信息复杂而多样，是一个高度密集的集合体，为批评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好的形象，都是说不尽的，注定世世代代都要说下去的。一部《红楼梦》，说了几百年，至今红学各派依然争论不休。再者，形象可以直接进入艺术的消费，不需要任何中介，一千年、一万年过去，仍然像刚刚出炉一样鲜活如初。一首写作于几千年前的诗歌，它所包含的信息，一点也不会因时间的迁移而损失，艺术挽留生活的这种能力是非常惊人的。正因为如此，对艺术的欣赏成为充满挑战和审美愉悦的高智力活动，而艺术本身也藉此穿越时空长河，达于永恒。

□为全集写作，不为发表和评奖写作

第三个观点，为全集写作，而不为发表写作，也不为评奖写作。一部高质量的厚重的全集，始终是我的梦想！它不仅包括若干部厚重的诗集，两到三卷诗歌批评，一到两卷纪实文学，而且应当包括三到五部长篇小说，若干部中短篇小说，以及大量的散文随笔和一部自传——这部自传将用10到20年的时间慢慢写作，不一定太厚，却一定会拖得很长。在我的全集里，可能还包含着一部地方文学史，它将采用个人视角；从一个诗人而非官方的角度，对新时期以来的地域文学进行一次系统梳理的想法，确实相当诱人。为全集写作，包含着丰富的信息。不只是一个人头脑发热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而是一种境界，只有一个出色的、卓有成效的写作者，才能够这样说话，而不至被人讥为狂妄。关心我的读者将看到，我不仅可以把文学的事业做到底，而且可以把文学做到远远超出一般想象的火候，推进到令人心惊的地步。我感到我有这个力量；我的写作不受地域限制，在时代的前沿活动。为全集写作，意味着不以发表为荣；意味着只听从心灵的秘令，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多少就写多少，而且确保它们与时代的根本要求（而不是最肤浅、最表面、最粗鲁的需求）完全合拍，在这些方面我完全自由，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出来和我竞争。为全集写作，意味着对盲目的、零敲碎打、支离破碎的写作和走到哪里哪里歇的写作感到不满，意味着写作的方向性——它们从不同的方面，使一个完整的写作者得到呈现；意味着要求自己更严厉、更苛刻。这是文学和人生的背水一战；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这样询问、并不断提醒自己：你写出了自己投资出版的书，可是你能写出大部头的东西吗？你能写出又好、又畅销的书吗？你能写出让出版社看中，把你当财神一样供着、敬着、捧着，从出版社按印数领取版税的书吗？你写出了自己花钱出版，再自己把书拿上请人“雅正”的书，可是你能写出出版社投资出版，只给两本样书、想送人也没有、只能到书店去购买的书吗？这个确实很难，但对于一个为全集写作的作家，乃是题中应有之义。经过了文学上长期的摸索，我清楚地知道，作为一种高难的事业，文学一样可以供一个人安身立命，弄得好的话，也会有丰厚的回报。同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业一样，文学决不会只有付出，没有回报，没有回报的文学，是失败的文学，不值得人们同情。文学除了回报一个成功的写作者以名望和地位，而且准备回报他以财富，以便使他在这个时代体面地、有尊严地生活。这对于一个文学的生产者，不仅完全应当，而且完全可能——经过了多年的磨合，在把太多的奖赏给予了不该奖赏的文学之后，市场正在成熟起来，答应为这样的文学留下足够的份额。文学是愚人的事业，但首先是自由和智慧的象征。不是人选择了写作，而是写作在选择着人。每一个因梦想文学的美丽光环而试图向文学靠拢的人，都不得不接受文学冷冷的打量和苛刻的遴选。文学永远不缺少追随着，文学炙手可热，永远有太多的人群蜂拥在文学的身后，要求得到它的承认和青睐。文学并不指望得到某一代人的特别垂青，如果稍为迟疑，它会立马被新的一代抢走，文学的河流因为后来者的不断加入，而汹涌澎湃永不枯竭。为全集写作，意味着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争一日之短长，也不为某一次、或几次被少数人操纵的评奖有意漠视而垂头丧气，文学大于评奖，因为当代人所设立的奖项，常常被文学以外的力量扭曲，在当代中国的社会氛围之下，扭曲很可能更为严重，以致不少评奖其实已沦为笑柄。为全集写作，意味着比一般的写作更有气度、更有底气，对写作本质的认识更清醒。意味着要求发表，却能看透发表，不为发表写作，不以发表论英雄。你不为发表写作，发表反而自己找上门来；你不以名利为根本指归，于名利反而得到更多；你不为评奖写作，历史反而最有可能为你颁发大奖，这大奖将没有人能够控制，而且永远有效。为全集写作，意味着把文学作为整体经营，你是在弄一个完整的东西，而不是支离破碎的东西，这使我们有可能不再迁就各路编辑的胃口，更不会为了迎合某些刊物的特殊癖好而左右为难。为全集写作，你从奴隶的状态回到文学，重新成为写作的主人。名为我们所需要，利为我们所需要。名是什么？名不过是社会因为写作了优秀的文学而给予我们的一份应有的尊重；利不过是社会因为写作了优秀的文学为我们提供的一份必要的物质供养。为全集写作；不为虚名写作，不为文学瞬息万变的风尚写作——风尚有时候恰恰出于人的哄抬和刻意营造。我将把为人民写作和建设先进文化的美丽说辞，化作为全集写作的具体行动。在一个受到限制的地域里写作，我们在文化地理上处于劣势，除了为全集写作，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这也许太过蠢笨，因为靠着操纵文学运动的力量，另有不少的人已经用微不足道的东西，从文学名利的蛋糕盘中分到较大的一块。不过，时代既然把专心写作宏大作品的使命交给我们，这难道不是一份难得的殊荣？他们拥有虚名，我们却有可能为一部厚重的全集写作；能为全集写作的作家是幸福的，因为作品比任何盗得的虚名都要来得长久，是一个作家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保证。
注：本篇系在一次青年文学会议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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