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诗集《北凌河》（山东画报出版社）
【作者简介】小海，男，本名涂海燕。1965年5月生于江苏海安，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苏州。从1980年起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诗千余首，诗入选过百多种选集并被译成多国文字。诗歌获得过2000年《作家》杂志诗歌奖，《诗林》2002年“天问杯”诗歌优秀奖、2003年首届《滇池》文学奖；诗集《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8月版）获江苏省第二届紫金山文学奖；组诗“村庄与 田园”，进入“正豪杯”1998年下半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系第三代诗人及《他们》诗派代表诗人之一，主编有《他们十年诗歌选》（和杨克合作），有诗集《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1999九人诗选》（合著）等。
◎《北凌河》选章（5首）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
男孩和女孩
像他们的父母那样
在拔草
男孩的姑妈朝脸上擦粉
女孩正哀悼一只猫
有时候
他停下来
看手背
也看看自己的脚跟
那些草
一直到她的膝盖
如果不让它们枯掉
谁来除害虫
男孩和女孩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
□田 园
在我劳动的地方
我对每棵庄稼
都斤斤计较
人们看见我
在自己的田园里
劳动，直到天黑
太阳甚至招呼也不打
黑暗早把它吓坏了
但我，在这黑暗中还能辨清东西
因为在我的田地
我习惯天黑后
再坚持一会儿
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小径
回家
留下那片土地
黑暗中显得惨白
那是贫瘠造成的后果
它要照耀我的生命
最终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陌生得成为它
饥腹的果物
我的心思已不在这块土地上了
“也许会有新的变化”
我怀着绝望的期冀
任由那最后的夜潮
拍打我的田园
□天 光
独自一人
在明亮的天光下干活
难道不比一群人更强
不伤害任何一种想法
他除去植物部分（据说有毒）
而另一些被普遍接受
天光明晰如缕
也像正午散落田头的麻雀
划分不同的地块
短尾巴的动物是贼
暴露给愁闷的芋艿
风移动，它们告辞
又离去不远
而种子跳跃着敞开明亮的天光
它们过夜的地方也是星光埋葬的地方
一个人劳动，手臂会粗壮
目光会萎缩
土地里跳出的石头有真正的冰凉
寒冷也会逐渐减弱天光
而当它增强一千倍
我见到一棵巨大的松树
劳动之余，我走向它
大地啊，你的子夜是否也这般安谧
而幸福的天光照明
六十岁，我还能这样
安睡如饴
□村 庄
一
忠实于我的时刻越来越少了
像荒芜的高地上玉米的阴影
海安入夜的凉气比赤脚还凉
比赤脚的河水流动得更慢
以前，我见过北凌河干旱期的青蛙
尾巴在陷落中挣脱了跟我说话
我的母亲还是照看土地的人
我的弟弟仍然是捕捉青蛙的人
不断地数数，总是漏掉一个
收获季节，平原的月亮静穆而晕黄
因为听着梦乡的窃窃私语
我的耳朵已开始隐隐作痒
二
龙卷风看中最漂亮的村庄
没有别的男子来和我竞争
（种桑的女儿，未来的棉花
百里外的年轻人回赠了喜悦）
摇摇欲坠的房子扯着风的四角
遥远的山上，石块是村庄的锁
在两次飓风之间：
河谷的山羊、海上的乌贼
以及飞过平原的鸟儿
都是我美丽富饶的兄弟
三
重新开始的生活
仿佛浩劫后的村庄
巨人的村庄
春天的大地又会有新的安排
只是我还是鳏夫中的鳏夫
拥有一条从北凌河引出的水渠
有时我溯源西上
却被激浪冲回更远的村庄
我在所有的撒谎者之中存活
浩劫啊！你确定我为
你的继承人
俯首听命的男人和家长
同样，因为我在早晨
吐露了花香
比夜晚更浓，也更强烈
□父性之夜
我的父亲要经常敲击他的膝盖
空洞的膝盖。他急于见到
他的长子和两个女儿
从白昼到星辰初上，像水上行舟
他希望有个孩子留在身边
他像他的膝盖 回荡的共鸣
他多么爱自己的妻子儿女
他止不住经常敲击
膝盖。
迷朦夜色中
我的父亲仍在扶犁耕作
那些天空中陨落的“厕石”
像蚱蜢蹦向他锋利的犁头
他的膝盖
被一次次砸痛
流星出没的
平原之夜
□召唤诗歌寂寞的力量——诗人小海和他的《北凌河》
作者：林舟
《北凌河》是小海继《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村庄与田园》、《大秦帝国》之后的第四部个人诗集。第一本是2003年出的，《北凌河》与《大秦帝国》则在近期推出。七八年的停顿之后喷薄而出，小海用他的诗句画出一道美妙蜿蜒的弧线。
拿到这本书的那天晚上，我就抄下其中的诗句：“庙堂高远，田园荒芜/你已韶华不再/（熄灯号早已吹过，呜呼！）/没有谁比他离你更近”……我将这种摘抄，看做是向小海诗歌致敬的方式。
我来苏州工作之前，诗人韩东就告诉我，苏州有小海，是好朋友，可以找他玩，他会跟你谈论诗歌的，要做好准备。后来的事实表明，韩东说的一点都不错。我常常在他工作的机关大院陪他值班，聊天的主题自然很多，但少不了诗歌。小海是“他们”诗派和第三代诗歌浪潮中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在他的感召下，我终于冒着不懂诗歌的危险，写下了平生第一篇诗歌评论，评的就是小海的诗，所评的诗都是从《他们》诗刊上看到的。这篇评论后来发在《诗探索》上。第二篇关于诗歌的评论，还是与小海有关，那是对他与杨克主编的《他们十年诗选》的评论，后来发到《今天》上。现在，我拿到小海的这本诗集，自告奋勇地说要为它写一篇书评，不是因为我对诗歌更懂了，而是因为我要面对的是小海的诗，是我自认为我熟悉的诗。
从认知或者研究的角度看，小海的这部诗集收集的诗，描画出一个少年诗人走向壮年的轨迹，当然，这是他的诗歌的轨迹。但是，从纯粹的诗歌阅读来讲，辨识这个轨迹毫无意义。我更愿意看到的是，一些不变的诗意形成的底色上，一抹突如其来的鲜艳刺激。这是28年前的诗句：“父亲坐在客厅里/一个微笑/持续了三十年”，它在26年后依然变奏：“黄昏时分/静默得如同处子/所有的光都追逐你/让你无处藏身/这一刻的温暖/诉说了你一生要碰上的事情”，一种幻象看起来足够迷人，足够持久。但是接下来的诗句，最后直逼“既不壮观也不温柔”的结局，升腾起一种刺破幻象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以别样的方式在小海的其他诗歌里闪亮：“故乡，是雨水棺材上的最后一枚铁钉”；仇恨“如果不是来自空灵的尘土/就是来自敬礼和爱”；“晨风中微凉的身体再次确认/黑夜存活的偶然”。
我曾在一个无眠的深夜，读到小海的诗，记下当时的感受：在今天，以诗歌的方式与世界交流、对话是一种奢望，那么，在小海的这些诗作里，我看到的是用诗歌表达的冲动，也是对生活、对世界、对自我的神启般的理解和洞见，支撑着这些的，应该是一种朴素的、执著的诗歌信念，还有活跃强旺的想象力，其底部涌动的则是诗人的极其敏锐和敏锐之后的忧郁。每一首诗，每一首诗里的每一个意象，每一个词语，甚至那些刺眼的括号，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是诗人在一个瞬间——也许是无数个瞬间——抓住的生命于内心刻画的神秘的符号。
这是小海的诗吗？我不敢说是的，但我确信这是小海的诗对我的召唤，并且我相信，它也会召唤你，唤醒你沉睡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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